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八千块?老王,你是不是发烧了?这玩意儿买回去,你家那口子不把你的腿打断?”
“就是,这铁爹请回家,零件都找不着,天天趴窝,你还真当菩萨供起来啊?”我(老王)蹲在那辆满是灰尘的黑色“虎头奔”面前,对周围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只是用手轻轻拂去引擎盖上的尘土,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的眼神里,有一种他们谁也看不懂的光。
01
我们厂的后院,被大家私下里叫做“钢铁坟场”。
这里堆满了我们这个内陆城市国营大厂几十年来的光荣与衰败。生了锈的机床像史前巨兽的骨架,缺了胳膊少了腿的铁皮柜子歪歪斜斜,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堂的管子和零件,在风雨中慢慢烂掉。
春天的时候,铁锈的缝隙里会长出绿色的野草。
夏天的时候,野狗会躲在机床下面乘凉。
到了冬天,一场大雪就能把这里所有的破败都掩盖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那辆奔驰车,就停在这片坟场的正中央。
它是一辆黑色的,八十年代末款的奔驰W126,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当年都管它叫“大奔”。车身线条不像现在的车那么圆滑,方方正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记得它刚来的那天,整个厂子的人都跑出来看。
那时候我还年轻,刚进厂没几年,只能远远地看着。老厂长从车上下来,腰杆挺得笔直,阳光照在他锃亮的皮鞋上,也照在那黑得发亮的汽车上。
那辆车,就像老厂长的权力,像我们厂曾经的辉煌,是我们这些普通工人一辈子都触摸不到的梦。
现在,这个梦就停在这里,轮胎干瘪,像四个泄了气的皮球。车窗上糊满了灰尘和鸟粪,车身上也有些磕碰和划痕,但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气派,却怎么也藏不住。
它像一个落魄的贵族,即便衣衫褴褛,眼神里依然有光。
机会是突然来的。
厂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终于到了要清算资产的地步。后勤科的张科长在公告栏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要处理一批报废资产。
名单很长,从车床到锅炉,什么都有。
我在名单的最下面,看到了那几个字:“报废小轿车(奔驰)一台,残值处理,价格:捌仟元整。”
八千块。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笔钱,是我和我老婆两个人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了快两年才攒下来的。我每个月的工资才几百块,八千块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巨款。
消息像长了腿,一下午就在厂里传遍了。
休息的时候,几个同事围着我,你一言我一语,都把我当傻子看。
“老王,你可别犯浑啊。”
“八千买个爹回去供着?那车的零件,一个后视镜就得你小半年的工资吧?”
“就是,这铁疙瘩现在拉去废品站,我估摸着都卖不了两千块!”
“你听我的,有那钱,给你老婆买个金戒指,给孩子报个好点的补习班,比啥都强。”
他们说的都对,句句在理。
我抽着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午,我看到后勤科的张科长,特地跑过去问。
张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他推了推眼镜,官腔十足地对我说:“老王啊,不是我打击你。这车,手续都不全了,年审也过不了,基本上就是一堆废铁。发动机好不好使都两说,就算好使,那油耗,你那点工资加得起油吗?”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句实在话,这车就是个无底洞,谁买谁后悔。也就是看着牌子响,才定了八千,不然五千都没人要。”
我谢过张科长,心里却更乱了。
我不是不知道这些困难。
但我就是不甘心。
02
那个遥不可及的梦,现在就摆在我的面前,标价八千块。我仿佛能看到年轻时的自己,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尖,满眼羡慕地看着那辆车。
那个梦,我想亲手摸一摸。
下班后,我没直接回家,而是拐到了车队,找到了老李。
老李快六十了,是厂里车队最有经验的老师傅,马上就要退休了。他一辈子都在和各种汽车打交道,我们俩因为都爱鼓捣机械,成了忘年交。
我把事情一说,老李叼着烟,二话不说就跟我去了后院。
他围着那辆奔驰转了好几圈,敲敲这里,摸摸那里,最后让我搭把手,把沉重的引擎盖掀了起来。
里面的发动机上全是灰,各种线路像蜘蛛网一样缠在一起。
老李看得很仔细,他拿出随身的手电筒,照着发动机的缸体,又检查了底盘的大梁。
过了很久,他才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
“怎么样,李师傅?”我紧张地问。
老李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根子还在。”
“根子?”
“嗯,”他点点头,“发动机和底盘的大梁没出过大事故,这车的骨架是硬朗的。就是小毛病太多了,风吹日晒这么多年,电路肯定都老化了,油路也得堵死。要让它重新跑起来,得下大功夫。”
“能修好吗?”我的声音有点抖。
老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能是能,但零件不好找,得花钱,更得花时间。小王,这可不是修咱们厂那解放卡车,这玩意儿精贵着呢。”
老李的话,像一把火,把我心里最后那点犹豫给烧光了。
根子还在,就好。
只要根子还在,我就有信心让它重新活过来。
那天晚上,我揣着满肚子的心事回了家。
家里不大,两室一厅的房子,妻子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抽油烟机轰轰地响。
饭菜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盘土豆丝,还有一锅白米粥。
我扒拉着碗里的粥,几次想开口,都把话咽了回去。
妻子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把筷子一放,问:“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放下碗,深吸一口气,说:“我想……买个东西。”
“买啥?”
“厂里那辆报废的奔驰。”
妻子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想把那辆奔驰车买下来,八千块。”我梗着脖子,把话说完了。
“啪!”
妻子把手里的筷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王建国!你是不是疯了!八千块!我们俩辛辛苦苦攒了多久?你张张嘴就想去买一堆废铁?”
“那不是废铁,那车……”
“那车怎么了?那车能当饭吃?能当衣穿?还是能让儿子上更好的学校?你一个月挣几个钱你自己不清楚吗?买回来你养得起吗?”
她的声音尖利,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就喜欢,我就是想把它修好。”我固执地说。
“喜欢?喜欢能值几个钱?”妻子气得眼圈都红了,“你就是不切实际!异想天开!我们这种人家,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你倒好,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去圆你那狗屁不值的梦!”
那天晚上,我们吵得很凶,是我们结婚以来最凶的一次。
最后,妻子哭着进了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
我知道她说的对。
我知道我这个决定很自私,很疯狂。
但那团火在我心里烧着,不把它释放出来,我怕我会后悔一辈子。
第二天,我们开始了冷战。
她不跟我说话,饭菜也只做她和儿子的份。
我默默地吃着泡面,心里五味杂陈。
第三天,我做出了决定。
我从床底下那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拿出了我们家所有的积蓄。
一沓一沓的,用橡皮筋捆着,有大团结,也有五十的,二十的,凑在一起,厚厚的一摞。
我数出了八千块,剩下的放了回去。
拿着钱去后勤科的时候,我的手心全是汗。
张科长看到我真的拿着钱来了,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老王,你想清楚了?这钱交上来,可就退不了了。”
我点点头:“想清楚了。”
他叹了口气,不再劝我,开始埋头办手续。
手续很简单,就是一张资产处理的收据,上面盖着后勤科的章。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找了厂里拉货的拖车,在全厂人看热闹的目光中,把那辆“虎头奔”从“钢铁坟场”里拖了出来。
当它停在我家楼下那片小小的空地上时,更显得破败不堪。
邻居们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老王家这是发财了?”
“发什么财,你没看是拖车拖回来的?一堆废铁罢了。”
“真是想不开,有这钱干点啥不好。”
我没有理会这些声音,只是绕着车走了一圈又一圈。
从今天起,它就是我的了。
我那个八千块的,不切实际的,疯狂的奔驰梦。
03
日子,从那天起,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工厂里,我是那个不起眼的技术员老王,按时上下班,拧着螺丝,看着图纸。
另一半,在楼下的空地上,我是那辆报废奔驰的救世主。
我开始了漫长得看不到头的修车过程。
我把家里所有能找到的工具都搬到了楼下,扳手,钳子,螺丝刀,摆了一地。
我一下班,就换上那身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一头扎进车里。
那辆车,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车里的味道很难闻,是一种陈旧的霉味和灰尘味的混合体。座椅的皮面开裂,露出了里面黄色的海绵。地毯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污渍,又黑又硬。
我买不起新的维修手册,就去市里唯一的旧书市场,淘了几本不知道被翻了多少遍的、模糊不清的进口车维修资料,有的还是英文的,我只能一边查字典一边看。
妻子依旧和我冷战,但她会把饭菜做好放在桌子上。我回家晚了,饭菜总是温在锅里。
我知道,她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我从最基础的电路开始。
这辆车被遗弃了太久,很多电线的外皮都老化了,轻轻一碰就碎了。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像个外科医生一样,把整个仪表台都拆了下来,对着那些乱如麻的电线,一根一根地查,一根一根地换。
这个过程充满了挫败感。
有时候,我忙活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接对了一根线,却发现另一个地方又断了。
有时候,一个螺丝锈死了,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拧不开,急得我直想拿锤子把车砸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停下来,点上一根烟,看着眼前这个钢铁怪物,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但第二天,我又会像着了魔一样,继续埋头苦干。
老李师傅退休了,但隔三差五还会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溜达到我这里来。
他话不多,但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指点一下。
“这根线,不是接这里,你看颜色,应该接到保险盒的那个桩头上。”
“这个螺丝别用蛮力,拿点煤油浸一浸,明天再来拧。”
在老李的偶尔指点下,我终于取得了一些小小的进展。
一个星期后,当我把电瓶重新接上,转动车钥匙的时候,仪表盘上的灯,奇迹般地亮了。
虽然只有几个微弱的指示灯亮着,但在那个黄昏,那点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激动地冲着楼上喊:“亮了!亮了!”
妻子从窗户探出头,看了看楼下那个亮着灯的铁疙瘩,又看了看我那张黑得像猴子屁股的脸,什么也没说,就把窗户关上了。
但我知道,她看见了。
电路通了,下一步就是油路。
我把整个油箱都拆了下来,里面全是铁锈和沉淀物,像一滩烂泥。我用清洗剂泡了整整两天,才把它清理干净。
然后是化油器,火花塞,高压线……我一样一样地清洗,更换。
那些昂贵的进口零件我买不起,就去废品站淘换,或者想办法用国产的零件代替。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人瘦了一圈,手上的口子和老茧越来越多,身上的油污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厂里的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从嘲笑变成了敬佩。
他们说:“老王这是真爱啊。”
半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
我坐在驾驶座上,手心全是汗。
老李就站在车旁边,表情比我还紧张。
我深吸一口气,转动了车钥匙。
“咔……咔咔……”
起动机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声音,车身抖动了一下,然后就没反应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别急,”老李说,“再来一次,踩住油门。”
我照做了。
“咔咔……突突……咳咳咳……”
车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像一个得了肺病的老人。排气管里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黑烟,呛得人直流眼泪。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别松油门!”老李喊道。
我死死地踩着油门,车身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声音也越来越响。
突然,那剧烈的抖动和咳嗽声,变成了一种虽然粗糙但却连续的轰鸣声。
“轰……隆隆……隆隆……”
声音很难听,很不稳定,但它毕竟是发动机运转的声音。
它活过来了!
04
这个被所有人判定了死刑的铁疙瘩,在我手里,重新有了心跳!
那一刻,我所有的疲惫、委屈、不被理解,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顺着我满是油污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趴在方向盘上,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老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我就说嘛,根子还在。”
那天晚上,我没有立刻熄火,就让它那么“隆隆”地响着。
妻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下楼了,面条上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她把碗塞到我手里,看着我这副又哭又笑的傻样,终于开口说了冷战以来的第一句话。
“吵死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尖刻,反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傻笑。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发动机能动了,我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
我决定,要给这辆车做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扫除,让它恢复当年的“尊严”。
我接了水管,先是把车身外观冲洗干净。
水流冲刷之下,厚厚的灰尘和污垢被带走,露出了下面依然漆黑发亮的底漆。虽然有些地方有瑕疵,但整体看去,那股属于奔驰的厚重和典雅,又回来了。
然后,我开始清理内部。
我把车门全部打开,让里面的霉味散去。
我跪在车里,用刷子和毛巾,一点一点地清理着每一个角落。
座椅的皮革裂纹太多,无法修复,但我还是用皮革清洁剂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让它们看起来至少干净整洁。
仪表台,中控,门板……所有我能触及的地方,都恢复了它们本来的颜色。
这是一个比修理发动机还要繁琐的工作,但我乐在其中。
我感觉自己不像是在打扫一辆车,而是在唤醒一段沉睡的记忆。
当我清理到后排座椅时,我遇到了麻烦。后排的坐垫异常沉重,下面似乎塞满了陈年的垃圾。我跪在后排,想把整个坐垫都掀起来,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
我把手伸进坐垫和靠背之间最深的缝隙里,用力往上抬。
我的手指突然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那东西被塞得很深,很紧。我起初以为是前车主掉的什么扳手或者零件,这是常有的事。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用尽力气,想把它从缝隙里拽出来。
它被卡得很死。我一点一点地往外抠,往外拽。
终于,那东西被我从那黑暗的缝隙里,完整地拖了出来。
看清手里的东西时,我愣了一下。
那不是什么零件,而是一个用厚厚的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体。
油布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得有些发硬发脆,上面还浸着一股机油和尘土混合的味道。包裹的手法很仔细,一层又一层,像是生怕里面的东西受潮。
我的心没来由地加速跳动起来。这辆车里,怎么会藏着这样一个东西?
我咽了口唾沫,盘腿坐在后座上,开始费力地解开那层层包裹的油布。
油布很脆,一撕就裂。
随着油布被一层层剥开,里面露出的,是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深棕色皮质长条盒。
盒子是真皮的,做工考究,边角用黄铜包裹,虽然蒙着一层灰,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品质不凡。
盒子没有上锁,只有一个铜质的卡扣,样式很复古。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环顾四周,邻居们都在自己家里,楼下空地只有我和这辆安静的车。
我颤抖着手,伸出食指,轻轻地搭在了那个铜质卡扣上。
“啪嗒。”
一声清脆的轻响,卡扣被我打开了。
盒子盖弹开了一条缝。
我盯着那条缝,仿佛里面藏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毛巾“啪”的一声掉在了满是灰尘的地毯上。
我死死地盯着盒子里的东西,眼睛瞪得像铜铃,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