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青春,是从我们村那条浑浊的泥巴路开始的。
我们村叫林家坳,缩在大别山的山褶子里,一年到头,有大半年的时间都见不到外人。
我叫林霄然,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爹妈也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
家里穷,弟兄多,我排行老大,从小就得帮着家里干活,喂猪、砍柴、下地,手上磨出的茧,比我年龄都大。
在我们这个闭塞的村子里,最大的新闻,就是东家长李家短。
而所有长短里,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关于村西头那个“俏寡妇”,李秀娟。
李秀娟不是我们村土生土长的人。
听我爹说,她是十几年前,她爹妈,也就是我们村的老实人李大山夫妇,从外面捡回来的。
那时候她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被扔在村口的破庙里,差点就冻死了。
李大山夫妇心善,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是把她抱了回来,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
秀娟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她爹妈对她的期望。
她也确实没辜负这个名字,出落得是我们全村最水灵的姑娘。
皮肤白,眼睛大,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不像我们这些山里娃,倒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可红颜薄命这四个字,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她十七岁那年,被她爹妈许配给了邻村一个开拖拉机的,彩礼在当时算是天价。
可谁也没想到,那个男人身子骨弱,结婚不到半年,就得了一场急病,人说没就没了。
李秀A娟就这么成了寡妇,那年,她才刚满十八岁。
夫家嫌她“克夫”,把她赶了出来,她爹妈也因为在村里抬不起头,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从此,李秀娟就一个人,守着她爹妈留下的那栋小土坯房,孤零零地过日子。
在村里,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寡妇,日子过得有多难,可想而知。
白天,她下地干活,总有那么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借着由头往她身边凑,嘴里说着荤话。
晚上,她家的窗户,也时常会被人扔石子。
村里的长舌妇们,更是把她当成了谈资。
她们一边嫉妒她的容貌,一边又用最恶毒的语言,编排着她的不是。
说她不清不白,说她勾引男人。
李秀娟从来不为自己辩解。
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把活干得更麻利。
她一个人,种着几亩薄田,养着几只鸡,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男人。
我跟她不算熟,但因为两家离得不远,偶尔会碰上。
我跟村里那些男人不一样,我从不拿她开玩笑。
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有时候看她挑水吃力,我会默默地过去,帮她把水缸挑满。
她也从不说谢谢,只是会在第二天,在我家门口,悄悄放上两个刚下的热乎鸡蛋。
我们就用这种无声的方式,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邻里关系。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直到1990年那个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彻底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02
那年的雨,邪性得很。
从入夏开始,就淅淅沥沥地没停过,把我们村通往外面的唯一一条土路,泡得泥泞不堪。
到了七月,雨势更是猛烈,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
村里的那条小河,水位暴涨,浑浊的河水漫过了河岸,淹没了田地。
村长老林叔拿着个大喇叭,挨家挨户地喊,让住在低洼地带的村民,赶紧往山坡上转移。
我们家地势高,还算安全。
我爹带着我,也加入了村里的青壮年队伍,帮忙转移群众。
雨下得像瓢泼一样,打在脸上生疼。
风在耳边呼啸,夹杂着房屋倒塌的轰隆声,和人们惊慌失杂的哭喊声。
整个林家坳,都像是一艘在惊涛骇浪里即将沉没的破船。
我们正把村东头的五保户张大爷往安全地带背,突然,人群里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快看!村西头那边!”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都沉到了谷底。
只见一股凶猛的泥石流,像一条黄色的巨龙,从西边的山坡上咆哮而下,直冲村西头而去。
而李秀娟的家,正好就在那条泥石流的必经之路上。
“秀娟!秀娟还在屋里!”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可看着那摧枯拉朽般的泥石流,和那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土坯房,谁也不敢上前。
这时候冲过去,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不能去!去了就是白送命!”村长老林叔拉住了几个想往前冲的年轻人。
我看着那栋孤零零的小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我甩开我爹拉住我的手,冲着他吼了一句:“爹!你跟娘先走!”
然后,我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逆着逃难的人流,朝着村西头,狂奔而去。
“霄然!你疯了!回来!”我爹的吼声,被巨大的风雨声瞬间吞没。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的眼睛里,只有那栋随时可能被吞噬的土坯房。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
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不去,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她家门口时,泥石流已经冲到了离她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她家的院墙,已经被冲垮了。
浑浊的洪水,已经淹到了屋子的门槛。
屋门紧锁着。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屋子里,一片狼藉。
李秀娟正蜷缩在屋子中央那张八仙桌上,桌腿已经被洪水淹了一半。
她看到我,那张被雨水和泪水打湿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林……林霄然?”
“快走!这里要塌了!”我冲她大吼。
“轰隆——”
我的话音刚落,屋顶的一根横梁,就带着泥土和瓦片,狠狠地砸了下来,正好砸在我们面前,溅起一片水花。
李秀娟吓得尖叫一声,身体一晃,差点从桌子上掉下来。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恐惧而变得惨白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今天,我必须带她出去。
03
外面的泥石流,越来越近了。
轰鸣声像是擂鼓一样,敲打着我的耳膜。
屋子里的水,也涨得越来越快,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
我知道,我们没有时间了。
“别怕!听我的!”我冲着桌子上瑟瑟发抖的李秀娟大吼,我的声音,必须盖过外面雷鸣般的巨响。
她惊恐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看到墙角那根木头了吗?把它推过来!”我指着一根被水冲到墙角的房梁。
她会意,用尽全力,把那根粗大的木头,推向了我这边。
我抓住木头,把它横在八仙桌和门口之间,搭成了一个简易的独木桥。
“从上面爬过来!快!”
李秀娟咬着牙,手脚并用地,从那根湿滑的木头上,一点一点地,向门口爬来。
就在她快要爬到门口的时候,又一根房梁掉了下来,砸在水里,掀起一个巨大的浪头。
李秀娟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掉进洪水里。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拉她。
可手伸到一半,我又想起了村里的那些流言蜚语。
我犹豫了。
就这零点几秒的犹豫,李秀娟的半个身子,已经滑进了水里。
“抓住门框!”我嘶吼道。
她惊慌失措地,用手死死地抓住了门框的边缘,才没有被水冲走。
我心里一阵后怕,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上来,可脚下一滑,我们俩一起摔进了浑浊冰冷的洪水里。
我赶紧从水里站起来,寻找她的身影。
她就在我旁边,被水呛得不停地咳嗽,脸上满是泥浆。
“别怕!跟着我!”
我没有再犹豫,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艰难地往屋外走。
刚一出屋门,我们身后的那栋土坯房,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轰”的一声,彻底垮塌,被奔涌而来的泥石流,瞬间吞没。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一阵后怕。
要是再晚个十几秒,我们俩,就都交代在里面了。
我拉着她,在齐腰深的洪水中,艰难地跋涉。
水流太急,好几次,我们都差点被冲倒。
我只能让她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我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大部分水流的冲击。
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
我只知道,当我终于拉着她,爬上村口那片安全的高地时,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我们俩,都成了泥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
村民们看到我们俩活着出来了,都发出一阵惊呼。
我爹冲了过来,看着我,想骂,却又骂不出口,最后只是红着眼圈,说了一句:“你这个不要命的兔崽子!”
而李秀娟,则是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捂着脸,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家园被毁的悲伤,还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复杂的委屈。
那场山洪过后,村里一片狼藉。
李秀娟的家,彻底没了。
村里人看她可怜,就在村委会给她腾了一间小屋,让她暂时住着。
而关于我和她的流言蜚语,也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林家坳。
传得,比那场洪水还要凶猛。
他们不再说我是英雄。
他们说,我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是因为我们俩,早就“有一腿”。
他们说,山洪来的时候,我俩指不定正在她屋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还有更难听的,说我是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想占她的便宜。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上。
我没想到,我拼了命的见义勇为,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爹气得跟村里好几个人吵了架,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堵不住。
而我,则成了村里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我成了那个“为了俏寡妇,连命都不要”的傻子。
04
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我收到了入伍的通知书。
这对我来说,像是唯一的救赎。
我可以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是非之地,去一个全新的,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走的那天,我们村,还有隔壁几个村的几十个新兵,都集中在村口的大晒谷场上。
锣鼓喧天,彩旗飘扬。
县里武装部的领导,给我们戴上了大红花,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父母们,则在一旁,抹着眼泪,千叮咛万嘱咐。
我爹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咱老林家丢人。”
我点了点头。
就在我准备上那辆即将开往军营的绿色大卡车时,意外发生了。
李秀娟突然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她就那么直挺挺地,拦在了我的面前。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还是旧的,但洗得很整洁。
她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但眼神,却异常地坚定。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们俩身上。
锣鼓声,停了。
说话声,也停了。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秀娟,你……你这是干什么?”我有些不知所措。
“林霄然,”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晒谷场上,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得对我负责。”
这五个字,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村里那些长舌妇们,则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负责?负什么责?”我脑子一片空白。
“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家也没了,我现在无依无靠。”她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村里人都说我们俩不清不白,我的名声,全被你毁了。你说,你该不该对我负责?”
我被她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
我救了她,反而毁了她的名声?
这是什么道理?
“你……你别胡说!”我急得满头大汗。
“我胡说?”她凄然一笑,“你问问他们,问问我们林家坳的乡亲们,他们现在,是怎么说我的?”
周围的村民们,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我们。
“林霄然,我不管,今天,你要么带我一起走,要么,你就别想走出这个村!”她的语气,充满了决绝。
“胡闹!简直是胡闹!”武装部的领导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呵斥道。
几个接兵的干部,也赶紧过来,把我往车上拉。
我回头,看着那个拦在车前,显得无比瘦弱,却又无比倔强的身影。
看着她那双充满了绝望和哀求的眼睛。
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林霄然,和李秀娟这个名字,算是彻底绑在了一起。
我成了那个“搞大了寡妇肚子,想一跑了之”的负心汉。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屈辱和不解中,被硬拉上了卡车,逃离一般地,离开了我的家乡。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到,她还站在那里,看着我远去,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那一幕,成了我军旅生涯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在部队的五年,我拼了命地训练,我想用汗水和疲惫,来洗刷掉那份耻辱。
我成了全团的训练标兵,成了神枪手,荣立了两次三等功。
我把所有的津贴,都寄回了家。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优秀,就能把过去那些不堪,都给掩盖掉。
五年后,我已经是一名代理排长。
因为表现突出,被直接提拔进了师部机关。
我的师长,姓秦,是个不苟言笑,极其威严的老军人。
他很器重我,常常会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跟我谈心。
我以为,我的未来,会一片光明。
可就在一次谈话中,他却突然,问起了一个我最不愿提起的名字。
那天,他刚跟我聊完训练上的事,忽然话锋一转。
“霄然啊,你是大别山林家坳的人,对吧?”
“是,师长。”
他沉吟了一下,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那你们村,是不是有一个叫李秀娟的姑娘?”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没想到,时隔五年,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军营里,还会有人,提起这个名字。
“是……是的,师长。”我有些艰难地回答。
“那你知道她的身世吗?”他突然问道。
“知道一些。”我说,“她是村里李大山夫妇,从外面捡回来的。”
“那你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心里充满了疑惑,“师长,您为什么问这些?”
师长没有直接回答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训练场上那些挥洒着汗水的士兵,沉默了许久。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那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如山一般沉重的伤痛。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千钧的巨石,一个字,一个字地,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我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彻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