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冯晓娜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引 言
《周易·系辞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人类社会物质和文明的发展进程,始终在“变”与“不变”的纠缠博弈中展开。从结绳记事到量子计算,从洞穴壁画到虚拟现实,技术的迭代与观念的革新推动着社会和技术形态的演变。但每一次颠覆性的变革突破背后,总有一些永恒的“因素”在维系着其精神内涵的连续性。真正的发展进步并非对传统的全盘否定,而是在变革中完成了对本质的回归。这种“嬗变中的守恒”哲学,既是文明演进的基本规律,同样也是艺术创作在时代浪潮中把控发展方向和持续创进的智慧来源。
中国是漆的故乡,是世界漆工艺的发源地。中国传统漆艺术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伴随着中华文明的不断传播,被世界各国广泛认可并推崇。中国现代漆画承继着漆工艺八千年的历史积淀,在当代艺术浪潮的激荡中正经历前所未有的转型。从传统漆器装饰中独立为架上绘画,漆画发展历程不过百年,这门既古老又新生的艺术形式既要回应全球化的多元审美挑战,又需守护自身传统文化的艺术基因。在观念艺术消解媒介边界、装置艺术重构空间叙事、AI艺术颠覆创作逻辑的今天,中国现代漆画的发展呈现出复杂的文化图景:既涌现出突破材料边界的实验作品,也存在着文化身份模糊的创作困境;既展现出传统技艺的现代生命力,又面临着价值取向的深层困惑。这种嬗变与守恒的辩证关系,构成了观察中国漆画当代转型的核心视角。
一.解构与重构:嬗变促生的现代漆画艺术
迄今八千年的传承发展所演绎出的博大精深的中国漆艺术,始终发挥和显示着独到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和审美意识,最终成为超越国家、民族、语言、文化,享誉世界的文化财富。中国现代漆画作为中国传统漆工艺与现代绘画艺术理念结合的产物,经历了从工艺装饰到独立表现的艺术蜕变。在继承传统漆艺髹饰技艺的基础上,艺术家们不断吸收多元文化的养分,在表现技法和艺术观念上持续创新,形成了独具东方美学特质的漆画架上艺术形态。
1.艺术觉醒期(20世纪初—1949年)
中国漆画作为艺术创作形式脱离于原有的漆器装饰的母体始于20世纪初。在近代西方艺术思潮和社会变革的冲击下,沈福文、李芝卿、雷圭元等近代艺术先驱者分别在日本和法国利用所学漆技艺,率先探索传统漆工技艺的绘画性表达。沈福文《金鱼盘》(1942年),《观音》(1947年)等作品,将研磨彩绘与艺术元素结合,开创了漆艺从实用器物转向艺术表现的先河。这一时期,漆画仍带有明显的工艺美术特征和装饰功能,但已显露出独立的审美追求。
2.探索萌芽期(1949年—1979年)
新中国成立后,漆画作为民族艺术形式得到国家重视。蔡克振创作《劳动人民》(1963年)引入越南磨漆画技法,推动漆画从平面装饰转向架上绘画。乔十光深入福建学习漆工技艺,其漆画作品《鱼米乡》(1962年),《苏州风景》(1963年)以银箔罩漆研磨,蛋壳镶嵌等技法表现江南水乡,王和举的《盐场》(1964年)用填彩表现劳动场景,技法上融合传统镶嵌与写实绘画。这一时期漆画创作多聚焦自然风景、社会主义建设题材,工艺技法的综合表现和大胆运用,标志着现代漆画开始形成独立的艺术语言和绘画体系。
3. 创作发展期(1979年—1999年)
改革开放后,漆画界掀起“去工艺化”运动。乔十光《泼水节》(1979年),《青藏高原》(1984年)将漆艺技法特征升华为艺术表达,尤其是“铝箔粉罩漆研磨技法”实现了现代漆画写实性和艺术性的表现,其本人也被誉为“中国现代漆画奠基人”;程向君《雪山上的白房子》(1987年)作品不再是对自然景观的简单描摹,而是立体主义东方漆艺美学的物质化呈现;陈立德《皓月红烛》(1988年)获得中国美术史上第一枚全国美展漆画金奖,探索出独特的漆画现代艺术语言,将漆画带入现代绘画领域。这一时期的现代漆画作品,充分发挥大漆艺术的本体语言特色,将深层的思想性理念与成熟的艺术表现手法融合为一体。同时,中国现代漆画的教学体系设立,现代漆画的创作教学和艺术表达更加成熟,开始被社会和业界认可。
4. 多元创进期(21世纪至今)
21世纪全球化背景下,现代漆画呈现跨媒介、跨文化特征。现代漆画的艺术表现更加的凸显绘画语言和情感表达。唐明修的《断纹》(2000年)系列通过漆层断裂探索时间与永恒的关系;陈金华《大年》(2002)强调绘画性和时代感的同时注重漆的本体语言;程向君《夏河的回忆》(2004年),《格拉丹东序曲》(2006年),作品抽象的画面构图与漆层的肌理,成为画家艺术抽象表达的重要组成部分;奖汤志义的《渔舟飘至》(2004年)以流动漆色演绎诗意空间,获全国美展金奖;沈克龙的《大器》系列(2010年)用漆层堆积解构山水意象,暗合道家“大象无形”的文化思想。林涛《绚丽的日常》系列漆画(2015年),作品的素材源于百姓阅读的纸媒中提取了片段,以华丽的螺钿材料和复杂的漆画方式制作出一幅幅漂亮的图画,艺术家以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到小事件的社会学意义。此阶段漆画创作者广泛关注个体情感与艺术思考,漆画的表现语言和题材越来越呈现出架上绘画的多元化和生活化。同时,现代漆画创作也不再局限于架上范畴,漆壁画的公共艺术价值越来越呈现出漆画艺术无与伦比的文化感染力和材质魅力,成为现代漆画创作表现的新领域。
至此,中国现代漆画艺术在不断“改变”中逐渐确立,也在不断的“自信”中寻求发展。
二.基因与根性:漆材料守恒维度的当代诠释
中国现代漆画作为中国传统漆艺与现代绘画艺术理念结合的产物,经历了从工艺装饰技艺到独立艺术门类的蜕变,在继承传统髹漆技艺的基础上,不断吸收多元文化养分,形成了独具东方美学特质的艺术形态。其发展历程既是一部材料语言的革新史,也是传统文化精神在当代语境中创造性的艺术史。
当现代艺术不断突破材料边界的今天,漆画艺术却始终固守着大漆这一古老媒介,这种看似矛盾的守恒,恰恰构成了东方艺术独特的审美哲学。这里提到的漆特指天然漆,又名大漆、生漆、国漆、土漆,是我国著名的特产。中国是最早认识漆树并运用漆液进行髹涂器物的国家。浙江杭州跨湖桥文化遗址出土的一件新石器时期的漆弓,距今已有八千年历史。中国古籍文献中最早关于漆器的制作和使用,见著于《韩非子·十过篇》“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禹作祭器,黑漆其外,而朱画其内,……此弥侈矣,而国之不服者三十三。”天然漆结膜后漆层坚固耐磨、防腐、隔热、杀菌、耐酸碱,天然漆是古代贵族礼器、祭器和生活器用的专用髹涂装饰材料。现代实验室的数据也印证了古人的智慧:天然漆膜抗拉强度达700kg/cm²,耐温范围-40℃至250℃,其耐磨性更是达到人工合成漆的4倍。东京艺术大学漆工实验室还发现漆膜中的漆酶能持续催化酚类物质聚合,这种缓慢的“生长”过程使漆器历经千年仍保持活性。
漆材料除了自身的材料特征,古人还在漆液中添加各种矿物色,制成颜色丰富的色漆,适于器物的髹涂装饰和彩绘;漆的黏结性还可以用来粘结金、银、螺钿、玉石、玳瑁、象牙、宝石等,于是有了奢华丰富的镶嵌装饰技法。同时,漆液的半透明色泽,罩染在金、银等材质上有晶莹内敛的装饰效果,十分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中“虚中”“谦慎”的精神内涵。此外,漆还可涂附于各种胎体,或木、或竹、或布、或革、或陶瓷、或金属……为此漆的应用范围很广,漆艺的艺术概念很宽,漆饰的工艺魅力更是“千文万华,纷然不可胜识矣!”([明]《髹饰录》杨明序》)。它所兼具的实用、审美和工艺文化价值,使漆工艺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技艺中的精华,历经数千年传承不息。
大漆材料如此迷人的背后也必然隐藏着其难驯甚至“反噬”的魔力。首先,大漆对人有强烈的皮肤致敏性,需要漆画创作者依靠极强的意志力去克服并逐渐适应。其次,大漆的干燥不同于化学漆的挥发干燥,它要适合的温度和湿度才能荫干,为此漆膜固化周期漫长需要实践经验才能掌握。最后,漆画因着漆膜耐磨的物理特征,要反复地髹涂后打磨显现,创作周期和工序比较繁复,漆画创作需要经过专业训练还要有执着坚韧的耐心,可以说是在讲求效率优先的现代社会不可想象的“另类”,为此漆画创作被称为“戴着镣铐跳舞”。
在数字艺术泛滥的今天,漆工艺的技艺和文化传统固然是其传承发展的根基,可是面对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社会发展,八千年“传统”延续出的工艺形式和审美,现代漆画创作中缓慢的手工过程构成对工业文明的温柔抵抗,与全新的社会需求、文化审美,生活节奏之间形成了无解的“代沟”。沉重的“传统”是否成为了现代漆画创作发展的滞力,进而成为了固步自封的桎梏。一时间,漆画的创作形式变得混淆不清,各种削弱材料本体语言,提高效率的所谓“现代漆画”良莠参差,影响和偏离了漆画艺术发展的正确道路。历史经验表明,缺乏守恒维度的变革终将陷入价值虚无。大漆材料的天然属性和特殊魅力是现代漆画艺术创作独有的材料语言,这也成为现代漆画艺术创作中最为核心的艺术表现力和文化基因与根性。恪守大漆材料语言兼具多元艺术表现的这种“形变神守”的智慧,在现代漆画艺术的创作发展中尤为突显。这才是中国现代漆画创作发展的正途与希望所在。日本物派艺术家菅木志雄曾言:“材料不是表达的媒介,而是存在本身。”这句话道破了漆材料在中国现代漆画艺术创作中守恒维度的现代诠释的本质意义。
三、融变与持守:变革与守恒的共生之道
现代漆画的核心是绘画艺术,创作材料基于天然漆,创作技艺是漆工艺,创作目的是服务社会提升大众审美。在这环环紧扣的漆画创作构建体系中,变革创新是时代的要求,守恒笃守是文化的延续。在全球化语境中构建文化主体性,需要确立独特的价值坐标。中国现代漆画所代表的漆文化正是最具代表的中国艺术形式之一。天然漆的环保特性遵循了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生态观,漆画手作匠心的智慧中彰显着的"材美工巧"造物观。天然漆的材料语言、传统造物的精神内核、致用利人的价值取向,构成了现代漆画艺术品格的三重守恒维度。现代漆画创作值得大力推动和彰显,更是基于这种创作发展的实践证明,日本漆艺家田口善国曾感慨:“中国漆画最令人震撼的是能在当代形式中触摸到文明的源代码”,这正是文化主体性的最佳注解。现代漆画文化身份的坚守不是自我封闭,而是以独特语言参与文明的对话。
同样,构建可持续发展的现代漆画创作生态系统,需要重构"守艺人"的培养机制。各地艺术院校院推行的专业学科建设以及国家对"非遗文化"的推动,将传统髹漆训练与现代绘画表现并置,努力培养出能自由穿梭于两个知识体系的复合型创作人才。这种教育创新延续了传统匠人"十年磨一剑"的修行精神,又赋予其现代知识生产的组织形式。各地方漆艺产业集群的"前店后坊"模式升级版,将创作工坊、数字展厅、材料实验室立体整合,为传统工艺的现代转化也提供了可复制的生态链接和广阔的艺术市场。中国现代漆画正是在艺术变革与技艺守恒交融共生的“活化”体现。
21世纪的变革浪潮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加速度。人工智能重构生产力格局,元宇宙重塑社交关系,基因编辑挑战生命伦理……技术的狂飙突进带来了选择的迷茫,这种困境折射出变革的双重面相——它既是突破桎梏的利剑,也可能成为斩断文化根脉的快刀。中国现代漆画创作发展的当代转型,本质上是一场文化基因的现代创新实践。在艺术观念的解构压力下,那些看似"保守"的工艺坚守,恰恰构成了创新的深层动力;在技术革命的冲击中,那些被重新诠释的传统智慧,反而展现出引领变革的前瞻性。这种嬗变与守恒的辩证运动,揭示出传统文化现代转型的基本规律:真正的创新从不是无根之木,最深层的变革往往源自对文化本质的忠诚。当漆画家在数字虚拟空间中描绘传统纹样时,当漆实验装置中流淌着千年漆液的记忆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艺术形式的演进,更是中华文明在当代语境中生生不息的密码。这种文化自觉的创作实践,或许正是中国艺术回答"全球化时代何以自处"这个世纪之问的最佳方案。
结 语
回溯中国当代漆画艺术发展的历程,从20世纪初期漆画脱离传统漆器装饰的母体,到改革开放后现代艺术思潮的激荡,直至新世纪全球化语境下的多元探索,中国漆画在材料语言、表现形式、审美观念等方面经历了三次重大嬗变。材料和技艺在这不断斑斓多变的艺术创进中,成就了现代漆画全新的表现力和艺术语言。但这种艺术形态的演变轨迹,又始终保持着恒定的材料和文化的基因,从而深刻印证了艺术发展中的辩证法则:任何艺术门类的生命力,既在于与时俱进的创新勇气,更在于对文化根脉的自觉守护。在中国当代漆画创作发展中,解构与重构不断的交织,嬗变的冲击与守恒的默契,最终实现了漆画这一画种如涅槃重生般的发展前景。
未来已来,唯变不变。但万变之中,那些对真善美的追求、对生命价值的敬畏、对文化根脉的认同,将永远是照亮人类前行道路的恒星。这是“嬗变中的守恒”给予这个不确定的时代最珍贵的启示。
注:文章收录于《漆园雅集——当代漆画艺术家群展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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