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我闺女死得不明不白,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
派出所里,李桂琴干瘦的指头重重地戳在桌上,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石头砸在水里,让正在做笔录的年轻民警心里都跟着一震。
桌子对面,坐着她那口子张建军,一个老实的庄稼汉,此刻低着头,粗糙的大手攥着拳,一言不发,但紧绷的后背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面前,只有一张冰冷的死亡证明。
01
三个多月前,撮合这门亲事的媒人刘嫂,也是李桂琴拐着弯的亲戚,第一次踏进她家门槛时,李桂琴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那天下午,太阳暖洋洋的。
女儿月月正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笨拙地学着编小兔子。
她快二十岁了,心智却跟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李桂琴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裳出来,看见女儿认真的侧脸,阳光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月月长得好看,随她年轻的时候,皮肤白净,眼睛像两颗黑葡萄,不说话的时候,谁也看不出她痴傻。
这些年,李桂琴和丈夫张建军就守着这个女儿,像护着个眼珠子一样。
别人家地里的活儿再忙,也总要留一个人在家看着她。
月月也很乖,不哭不闹,你教她什么,她就安安静静地学,虽然学得慢,但总在一点点变好。
她甚至学会了自己穿衣服,还会哼几句不成调的歌。
每当这时,李桂琴就觉得,这辈子再苦再累,都值了。
“嫂子,忙着呢?”
刘嫂人没到,那大嗓门先传了进来。
李桂琴回头,看见刘嫂满脸堆笑地走进来,眼睛却不住地往月月身上瞟。
“你看我们月月,真是越长越水灵了。”刘嫂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墩上,自来熟地拉家常。
李桂琴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晾着衣服,心里已经有了防备。
刘嫂这种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寒暄了几句,刘嫂就话锋一转,凑到李桂琴身边,压低了声音:
“嫂子,我今儿来,是给月月说门好亲事。”
李桂琴晾衣服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刘嫂:“你啥意思?我家月月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哎哟,就是知道才来的嘛!”刘嫂拍了下大腿,“城东头开厂子的王家,你晓得吧?有钱!家里就一个儿子,三十了,还没成家。人家不图别的,就想找个本分、干净的姑娘。我把你家月月的情况一说,人家那边相中了!”
李桂琴的心沉了下去。
她把手里的湿衣服使劲拧了一把,冷冷地说:“我们月月,不嫁人。”
02
李桂琴嘴上说不嫁,可刘嫂的话,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心里,一圈一圈地荡开。
晚上,张建军从地里回来,李桂琴把这事儿跟他一说。
张建军蹲在门槛上,卷了根旱烟,半天没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
“王家……我听说过。”张建军终于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家里条件是真好。可他们图啥?图我们家月月傻?”
“谁说不是呢!”李桂琴气不打一处来,“我寻思着,他们是不是想找个好拿捏的,生个孩子好传宗接代?”
这话一出,屋里更安静了。
夫妻俩心里都清楚,他们总有老的一天,他们要是走了,月月怎么办?送去福利院?他们舍不得。
可嫁人……万一受了欺负,月月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天晚上,李桂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悄悄走到月月的房间,月光下,女儿睡得正香,嘴角还带着一点笑,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李桂琴摸了摸女儿的脸,眼泪就下来了。
过了几天,刘嫂又来了,非拉着李桂琴两口子去镇上“偶遇”一下王家的那个儿子,王雷。
李桂琴本想拒绝,可架不住刘嫂的软磨硬泡,也存了一丝“看看是啥样的人”的心思。
见面的地方,是镇上的小公园。
王雷个子挺高,穿得干干净净,看着很精神,不像个三十岁的人。
他没像别人一样,用那种看稀奇的眼神打量月月,反而先跟李桂琴和张建军问了好,态度很客气。
月月怕生,直往李桂琴身后躲。
王雷看见了,也没凑上来,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会发光的塑料星星,远远地递过去,温和地说:
“送给你。”
他的声音很好听,不急不躁。
月月怯生生地从李桂琴身后探出头,看了看那颗星星,又看了看王雷。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
那天,王雷没多说话,就是陪着他们慢慢地走。月月走累了,他就指着路边的椅子,对张建军说:“叔,让月月坐会儿吧。”
从头到尾,他都很有分寸。
回家的路上,李桂琴心里五味杂陈。
这张建军说:“看着……倒不像个坏人。”
03
王家很快就托刘嫂上门提了亲。
彩礼给得很厚,但李桂琴一眼都没看。
王家的诚意,不止在钱上。
王雷的父母亲自来了,两位老人看着都很和善,他们对李桂琴说:“亲家母,你放心,我们知道月月情况特殊,我们家就王雷一个孩子,以后你们二老,我们也养。我们不图她干活,不图她别的,只要王雷喜欢,我们就把她当亲闺女疼。”
王雷也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李桂琴和张建军保证:“叔,姨,我会照顾好月月的。”
李桂琴看着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神很真诚。
那天晚上,李桂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和张建军都老得走不动了,躺在床上,而月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饿得直哭。
她一下子就惊醒了,满头是汗。
她推了推身边的张建军:“建军,要不……就同意了吧?”
张建军没睡,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梁,叹了口气:“我们总不能陪她一辈子。”
这个决定,像是从夫妻俩心头剜下了一块肉。
他们点了头。
王家那边动作很快,婚期很快定了下来。
出嫁前一天,李桂琴给月月收拾东西,一件件衣服叠好,都是她亲手做的。
她把月月从小抱到大的那个布娃娃也放了进去,布娃娃的眼睛都磨掉了色。
她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
月月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走过来,学着李桂琴的样子,给她擦眼泪,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妈……不哭……”
李桂琴一把抱住女儿,哭得更凶了。
04
婚礼办得很体面,但人不多,都是些至亲。
月月穿着红色的新衣服,像个仙女,只是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和不安,紧紧攥着李桂琴的手不放。
王雷一直耐心地陪在她身边,小声跟她说话。
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月月居然慢慢地松开了手。
上车的时候,李桂琴最后一次替女儿整理好衣领,往她口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这是老家的规矩。
“月月,听话。”李桂琴的声音哽咽了。
车子开走了,张建军扶着哭得站不住的李桂琴,两个人在村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
婚后第一个月,王雷常打电话回来,说月月挺好的,长胖了点,还把电话给月月听。
月月在电话那头,只是“啊啊”地叫,但李桂琴能听出来,声音是高兴的。
她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第二个月,电话少了些。王雷说厂里忙,但月月一切都好,让他们放心。
第三个月,李桂琴心里开始有点不踏实。
她主动打过去一次,是王家的保姆接的,说先生和太太都出差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李桂琴问月月呢,保姆说:“少奶奶在房间里休息呢,好着呢。”
可不知怎么的,李桂琴总觉得心慌得厉害。
这天夜里,她又梦见月月了,梦里月月一直在哭,喊着“妈”,李桂琴想过去抱她,中间却隔着一道怎么也过不去的黑水河。
05
那天,刘嫂哭丧着脸进了门,话都说不利索:
“嫂子……你,你挺住……王家那边来话了,说……说月月没了……”
李桂琴正在纳鞋底,针“噗”的一声,扎进了指头里,血珠子一下子冒了出来。
她却感觉不到疼。
“你说啥?”她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刘嫂。
“病……病逝的……说是急性肺炎,送医院没抢救过来……”刘嫂不敢看她的眼睛。
张建军“当啷”一声,手里的烟杆掉在了地上。
李桂琴却异常地冷静,她站起来,把针线收好,一字一句地问:
“人呢?”
“王家说……按当地风俗,已经……已经下葬了,入土为安……”
“混账!”
一声暴喝,是张建军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辈子没骂过人,此刻却气得浑身发抖。
李桂琴没哭也没闹,她转身回屋,换了身干净衣服,对张建军说:“走,去派出所。”
派出所里,值班的老民警陈队接待了他们。
陈队看了王家传真过来的死亡证明,上面盖着县医院的红章,清清楚楚。
“大姐,你看,手续是齐全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节哀。”陈队劝道。
李桂琴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坚决。
“我闺女我清楚,她从小到大,连发烧都很少。好端端一个人,三个月,得什么肺炎能要了命?我不信。我要看我闺女。”
“可人已经下葬了……”
“那就开棺!”
李桂琴的声音陡然拔高,吓了所有人一跳。
“我要亲眼看看我闺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要是不管,我自己刨!今天就是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弄个明白!”
在李桂琴的反复坚持和强烈要求下,派出所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
乡间的土路上,警车颠簸着开向王家那边的墓地。
李桂琴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眼睛一直望着窗外。
开棺的过程很压抑,张建军别过头不忍心看。
只有李桂琴,死死地盯着。
法医小刘戴着口罩和手套,在棺木边忙了很久。检查结束,小刘脱下口罩,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走到陈队身边,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震惊的话:
“陈队……时间对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