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上,阴风怒号。
一个刚喝下孟婆汤的魂魄,眼神已然浑浊,却还带着一丝最后的执念,他抓住递汤的那只苍老的手,迷茫地问道:
“婆婆……我……我为何活得那样苦?半生挣扎,却总是……一步之差……”
孟婆那万古不变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她没有推开他,反而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幽幽地叹了口气。
“痴儿,你此生的苦果,不过是偿还你亲手种下的恶因罢了。”
“在你踏上轮回道,彻底忘却前尘之前,老婆子我,便为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关于一个叫阿木的年轻人的故事。”
随着孟婆那古老而沙哑的声音,一幅尘封的、关于山野、生灵与命运的画卷,缓缓展开。
01.
阿木是个靠山吃山的猎户,住在青屏山脚下。
他年轻,力气大,箭术也好,是远近闻名的好手。按理说,这样的人,日子该是富足的。
可偏偏,阿木身上,总缺了那么一点“运气”。
他布下的陷阱,十次有九次是空的;他射出的箭,总会在最后一刻被突然窜出的枝桠挡住;好不容易打到了肥美的猎物,下山的路上,也总会因为各种离奇的意外,比如踩空、滑倒,最终让猎物脱手滚下山崖。
阿木不信命,他只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不够心狠。
为了扭转这“运气”,他开始变得急功近利。
他不再遵循老猎户们“春不猎怀胎之兽,夏不取未长之禽”的规矩。为了提高效率,他甚至学会了用“断筋弩”、“绝户套”这些阴毒的机关。
他总想着,只要自己打到的猎物够多、够快,总能跑赢那该死的“坏运气”。
村里的老人劝他:“阿木,山里的活物,都是有灵性的。你这般赶尽杀绝,会折损自己的福报啊。”
阿木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福报?能换来钱吗?能让他娶上心心念念的、村东头的豆腐西施阿月吗?
阿月是他的心上人,可阿月的爹娘,却嫌他家底太薄,运气太差。他们放出话来,除非阿木能在入冬前,拿出五十两银子的彩礼,否则,这门亲事,想都别想。
五十两银子,对一个寻常猎户来说,是天文数字。
这一下,彻底把阿木逼上了绝路。他眼中最后一丝对山林的敬畏,也被这五十两银子,给磨没了。
02.
为了凑齐彩礼,阿木疯了一般地在山里设下了上百个陷阱。
这日清晨,他照例去巡山。
走到一处山坳时,他眼睛一亮。那里,一个专门用来捕捉大猎物的“地笼套”,被触发了。
他心中狂喜,快步跑了过去。可走近一看,他却愣住了。
被困住的,不是什么野猪黑熊,而是一只狗。
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土狗。
那白狗的后腿被机关的铁齿死死咬住,鲜血淋漓,但它没有挣扎,也没有吠叫。它只是安静地趴在地上,用一双黑得发亮的、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阿木。
那眼神,不像是普通的野狗。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敌意,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悲悯。
阿木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他忽然发现,这白狗的眉心处,竟隐隐约か有一撮弯月形的、淡金色的毫毛。
他想起村中一个最古老的传说。
传说山中有一种“神犬”,眉心有月牙印记,是山神的使者,能为见到它的人,带来好运。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放了它。
可另一个声音,却更大声地嘶吼起来:放了它?阿月的彩礼怎么办!你看看它的皮毛,如此纯白无瑕,拿到镇上,最少能卖五两银子!
贪婪,最终战胜了那一丝莫名的敬畏。
阿木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猎刀。
白狗看着他,眼中那丝悲悯,似乎更浓了。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迎接自己既定的命运。
一刀下去,鲜血染红了雪白的皮毛。
阿木剥下那张完美的皮子,心中却无半点喜悦,反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03.
卖了白狗皮毛的五两银子,并没有给阿木带来好运。
反而,他的运气,变得更差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走遍了整座青屏山,竟连一只兔子都没打到。他设下的所有陷阱,要么被莫名其妙地破坏,要么,就干脆是空的。
整座山林,仿佛都在躲着他。
五十两银子的目标,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阿木的心,也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狠戾。
这天,他在追逐一只山鸡时,无意间闯入了一片他从未到过的、山后的竹林。
竹林深处,有一方小小的水潭。潭边,竟筑着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枯枝和石块垒成的、如同小山包般的……巢穴?
他正疑惑间,一阵“咕咕”的叫声传来。
他抬头,只见一只硕大无比的、他从未见过的巨龟,正从潭水中,缓缓爬上岸。
那巨龟的龟甲,呈现出一种古老的、青铜般的色泽,上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如同八卦图文般的神秘纹路。它的四肢粗壮如柱,行动虽慢,却带着一种不动如山的威严。
更让阿木震惊的是,在那巨龟的背上,竟还生长着一丛翠绿色的、不知名的水草,随风摇曳,充满了生机。
“背生青草的灵龟!”
阿木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听老人们说过,这种龟,百年难遇,是真正的“活神仙”。它的龟甲,是制作罗盘、卜算问卦的顶级材料;它的血肉,更是能延年益寿的灵药。
若能得到它……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都有人抢着要!
巨大的诱惑,让阿木彻底丧失了理智。
他悄悄地绕到巨龟的身后,抽出腰间的绳索,趁其不备,猛地套住了它的脖子。
巨龟吃痛,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老牛般的悲鸣。它拼命挣扎,想要退回潭中。
阿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绳子的另一头,死死地绑在了旁边一棵大树上。
一人一龟,就这样僵持住了。
巨龟的力气,大得超乎想象。阿木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他眼珠一转,看到潭边那巨大的巢穴,一个恶毒的计策,涌上心头。
他松开绳子,冲到那巢穴边。巢穴里,竟是数十枚如同鸵鸟蛋般大小的、洁白的龟蛋。
他抱起一枚龟蛋,对着巨龟,发出了威胁的嘶吼。
那巨龟的挣扎,瞬间停止了。
它那双古老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悲伤和哀求。它缓缓地,停止了反抗,任由阿木,将绳索,再次套上了它的脖子。
04.
阿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巨龟拖回了家。
消息传开,整个镇子都轰动了。
一个过路的药商,听闻此事,连夜赶来,当场便出价一百两,要买下这只“灵龟”。
阿木被这突如其来的财富,冲昏了头脑。
他当场就答应了。
药商验过货,付了银子。当晚,便在阿木的院子里,支起了大锅。
阿木不敢看那血腥的场面,他躲在屋子里,耳朵里,却清晰地灌入了那巨龟在被宰杀前,发出的、一声声如同杜鹃啼血般的悲鸣。
那一夜,他抱着那一百两银子,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他拿着银子,兴冲冲地去了阿月家提亲。
可他得到的,却是一个让他如坠冰窟的消息。
阿月,死了。
就在昨天深夜,她突发急病,还没等到天亮,人就没了。
阿木疯了一样地冲到阿月家,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和她父母哭肿的双眼。
五十两彩礼的目标,他达到了,甚至,远远超出了。
可那个他想要迎娶的人,却永远地离开了他。
从这天起,灭顶之灾,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到了阿木的头上。
他先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块不知从哪儿滚落的山石,砸断了腿。
接着,他存放银子的箱子,被一场离奇的大雨泡烂,里面的银票,糊成了一团废纸。
他拖着一条断腿,花光了仅存的积蓄,最终也没能保住腿。
他成了一个瘸子,一个孤苦伶仃、穷困潦倒的瘸子。
他曾经健壮的身体,也开始迅速垮掉。不到三十岁,便头发花白,形如枯槁。
他最终,在贫病交加中,孤独地死在了那间破败的祖屋里。没有一个人,为他流一滴眼泪。
05.
奈何桥上。
孟婆的故事,讲完了。
那个叫阿木的魂魄,早已是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自己那悲苦的一生,究竟是如何铸成的。
原来,所有的“坏运气”,不过是“因果报应”。
“婆婆……我……我知错了……”他跪在孟婆面前,悔恨地磕着头,“可我还是不明白……它们……它们不就是普通的野兽吗?为何……为何伤害了它们,竟会遭此天谴?”
孟-婆看着他,那双看尽了无数悲欢离合的眼睛,充满了悲悯。
“痴儿啊,你以为,万物皆是平等?”
“你错了。这世间的生灵,皆有其位,皆有其命。而有那么几种生灵,更是不同。它们,曾被初生的天道,亲自赐下过‘使命’。”
“它们是天道留在人间的‘眼睛’,是衡量世人德行的‘标尺’,更是你们凡人那虚无缥缈的‘气运’,最直接的守护者。”
“伤害了它们,就等于,亲手污了你在天道功德簿上的名字,亲手斩断了你自己的气运。”
阿木的魂魄,震颤得更加厉害了。
他用尽最后的神智,抬头望着孟婆,问出了那个他最想知道,也最恐惧的问题:
“婆婆,求您告诉我……究竟……究竟是哪几种动物?”
孟婆舀起一勺滚烫的、能洗去一切记忆的汤,缓缓地递到他的嘴边。
在她那古老而沙啞的聲音中,似乎帶著一絲來自亙古的警示。
她伸出三根枯槁的手指,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听好了。这第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