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替我们大伙儿好好活下去!”
1970 年沙尘暴夜,程开甲在方工程师帮助下翻出劳改农场围墙,自此踏上越狱流亡路。
一路上,他躲追捕、忍饥挨饿,从甘肃到广州,历经无数艰难险阻,靠好心人帮助才逃到香港。
在香港,他靠打零工、教孩子糊口,空闲时写回忆录记录遭遇。
1978 年春天,程开甲收到老林偷偷寄来的信,
得知自己名字在第一批平反名单上,终于能回家了。
他收拾好行李,登上北上的列车,打算从罗湖口岸入境回国。
可就在他排队准备过关时,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突然出现,
说是方工程师托他来接,还把他带到一间放着手铐的办公室。
程开甲命运究竟会如何,他能否顺利回国开启新生活?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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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教授,您咋还在这儿呢?”
教研室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助教小李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额头上渗着一层细汗,说话都带着颤音。
“他们都已经在文学院动手抓人了!听说李教授因为说了句‘外文文献得读原版’,
就被按了个‘崇洋媚外’的罪名!您快找个地方躲躲吧,储藏室的柜子里能藏人!”
1966年的清华园,秋风卷着落叶在路面上打着旋,
程开甲教授站在物理系教研室的窗前,望着外面那些举着花花绿绿的标语、
扯着嗓子呼喊的红卫兵,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他刚过五十,两鬓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像是落了层霜,
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透着做学问的人特有的那种刨根问底的锐利劲儿。
窗外的喧嚣像潮水似地涌进屋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程开甲缓缓转过身,手指轻轻拂过桌上的讲义,那些边角已经磨得发卷的纸页上,
密密麻麻写满了红色批注。他平静地把散落的几张归拢到一起,
“躲?我为啥要躲?我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主义,三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亏心事。”
“可您留过学啊!英国!那可是资本主义国家!”
小李急得直跺脚,鞋跟在水泥地上磕出“咚咚”的响声,
“他们现在红着眼呢,只要沾过海外边儿的,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打成‘反动学术权威’!
前天化学系的周教授就是因为在美国读过一年书,被剃了阴阳头游街!”
程开甲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国家百废待兴,
特意选派我们这些年轻人出去,就是要学人家的先进科学技术,回来好建设祖国……”
他的话还没说完,走廊里就传来“咚咚咚”的杂乱脚步声,夹杂着震耳的口号声: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彻底清算资产阶级教育路线!”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无数只马蹄踏在心上。
“来不及了!”小李的脸“唰”地一下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砰”的一声,教研室的门被一脚踹开,木屑飞溅。
五六个戴着红袖标的年轻人涌了进来,领头的是个满脸青春痘的高个子男生,
军绿色的上衣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
他使劲挥舞着手里的红宝书,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高声喊道:
“程开甲!你被革命群众揭发有里通外国的嫌疑,现在跟我们走一趟,接受革命审查!”
程开甲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深蓝色外套,那外套的肘部已经磨出了毛边。
“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请允许我把这些讲义整理好。”
他的手指抚过讲义上自己写的批注,
“这些都是多年的教学心血,里面记着不少实验数据……”
“少废话!”高个子往前一步,一把打掉他手中的讲义。
纸张“哗啦”一声散落满地,有的飘到了墙角,有的被踩在红卫兵的脚下。
“这些全是毒害青年的资产阶级垃圾!留着也是祸害!”
他转向身后的同伴,下巴朝程开甲一点:“把他带走!”
两个红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程开甲的胳膊,手指掐进他的皮肉里,粗暴地往外拖。
程开甲的鞋子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声响。
被推出门的那一刻,程开甲猛地回头,目光落在散落满地的讲义上。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那些写满字迹的纸页上投下光斑,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他被带到校园深处的“牛棚”——
那是个用旧仓库改造的关押场所,铁皮屋顶被风吹得“哐当”响。
昏暗的房间里已经挤了二十多个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汗臭味。
他们都是各系的教授和讲师,一个个低着头,肩膀耷拉着。
程开甲一眼就看到了数学系的陈教授,他的一只眼睛肿得像个桃子,
周围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是挨过打;
还有化学系的王教授,平日里总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他,
此刻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布背心,领口磨破了边,
裤子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泥巴,像是从泥地里爬出来的。
“老程,你也来了。”
物理系的赵副教授从人堆里挪了挪,给程开甲腾出一小块能坐下的地方,地上的稻草扎得人腿痒。
程开甲点点头,往墙角靠了靠,低声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昨天还好好地上着课……”
“还能是什么情况,”赵副教授苦笑一下,嘴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
“革命小将们说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们这些读过几本书、搞过学术研究的,
自然成了头一批被横扫的对象。”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听说生物系的李教授因为保存了几瓶国外的菌种,
被说成是‘里通外国的铁证’,昨晚就没回来……”
夜深了,仓库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墙角的老鼠“窸窸窣窣”地跑过。
程开甲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只垫了一张薄薄的草席,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
他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有的像破风箱,有的像拉锯,
还有人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
他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了在英国剑桥求学的日子,实验室里的酒精灯总在深夜亮着,
导师玻恩教授握着他的手修改论文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想起了回国时在轮船上,望着越来越近的祖国海岸线,他和同学们立下的誓言——
要用学到的科学知识报效祖国;
想起了妻子在车站接他时,眼里闪着的泪光;
还有两个还在上中学的孩子,儿子总缠着问他英国的月亮是不是和中国的一样圆,
女儿喜欢偷偷翻他的书,用铅笔在扉页上画小花儿……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因为自己受到牵连?妻子会不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仓库的门就被“哗啦”一声拉开,
刺眼的阳光照进来,让人睁不开眼。
“都起来!起来!”红卫兵的吼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他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去食堂吃早饭,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
所谓的早饭,不过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粥,
粥里还漂着几粒没淘干净的沙子,外加一小块发了霉的窝头,那霉斑绿莹莹的,闻着有股怪味。
程开甲咬了一口,窝头又干又硬,剌得嗓子生疼。
吃完早饭,他们被带到操场上。
操场的水泥地上积着一层薄灰,风一吹就扬起一阵烟尘。
红卫兵把写着“反动学术权威程开甲”的木牌子挂在他脖子上,
那牌子用粗铁丝串着,勒得脖子生疼。
“低头认罪!”一个矮胖的红卫兵厉声喝道,同时伸出手,使劲把程开甲的头往下按。
木牌撞击着他的胸口,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犯了什么罪?”程开甲挣扎着抬起头,脖子上的青筋绷了起来。
“你还敢狡辩!”红卫兵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操场上回荡。
“你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是不是接受了帝国主义的洗脑?
是不是早就被他们收买了?回国后是不是一直在用资产阶级那套东西毒害青年?”
程开甲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火烧一样,可他还是梗着脖子说:
“我是国家公派去留学的,当年周总理还亲自鼓励我们要好好学习。
我学完就立马回国了,一心想的就是把学到的知识教给学生,为国家培养人才。
我教的每一门课,讲的每一个知识点,都是为了建设祖国……”
“住嘴!”
另一个红卫兵上前一步,又是一记耳光,这一下更重,
程开甲觉得嘴角一热,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死不悔改的老顽固!明天就开全校批斗大会,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接下来的日子,对程开甲来说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先是被拉去操场跑步,跑不动就被用皮带抽。
然后是无休止的批斗会,台上的人声嘶力竭地控诉,
台下的人跟着喊口号,他就站在台上,脖子上挂着越来越重的木牌,腰弯得像个虾米。
批斗会结束后,要么是写检查,写得不合心意就被撕了重写,常常写到深夜;
要么是劳动改造,清扫厕所时,红卫兵就站在旁边监视,稍有怠慢就用脚踹;
搬砖头时,别人搬十块,就让他搬十五块,肩膀被扁担磨得又红又肿,
后来结了痂,痂又被磨破,渗出的血把衬衫都染红了;
清理校园垃圾时,那些烂菜叶、脏泥水溅得满身都是,臭得让人作呕。
身体上的折磨还能忍受,更让人痛苦的是精神上的摧残。
红卫兵每天都逼着他“认罪”,让他承认自己“里通外国”、“毒害青年”、“崇洋媚外”。
每当他想辩解,换来的都是更凶狠的打骂。
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国家,为了科学,
就算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他也不能昧着良心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