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找谁?”
门口那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客气又疏离。
我死死盯着他,胸中的恨意翻江倒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是你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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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伟,出生在一个北方的小城。
我的家,曾经是这个城市里最普通也最幸福的那一种。
父亲李建民,是国营大厂里的一名技术员,高高瘦瘦,戴一副金边眼镜,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
母亲陈淑,是厂里幼儿园的老师,人如其名,温婉贤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听母亲说,她和父亲是在厂里组织的联谊会上一见钟情的。
那天父亲穿着一件白衬衫,干净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他不会跳舞,就一个人腼腆地坐在角落里。
是母亲主动过去邀请的他。
“同志,能请你跳支舞吗?”
父亲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紧张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是傻傻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爱情,就像那个年代所有的爱情一样,简单又纯粹。
没有鲜花,没有昂贵的礼物,只有下班后一起走的夜路,车间里偶尔的相视一笑,还有父亲写在笔记本上,却从来不敢送出去的情诗。
一年后,他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大食堂,摆了几桌酒席,请了些关系好的同事和领导。
那天,父亲喝了很多酒,拉着母亲的手,一遍遍地说,“陈淑,我这辈子一定对你好。”
母亲眼眶红红的,用力地点着头。
再后来,就有了我。
我的出生,给这个小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记忆里,父亲总是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用他下巴上短短的胡茬扎得我咯咯直笑。
他会给我做各种各样的木头玩具,小枪,小车,还有一只永远也飞不起来的木头飞机。
母亲则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在阳台上种满了花。
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会一起去工厂的操场上散步。
父亲和母亲聊着厂里的趣事,我跟在他们身后,追逐着自己的影子。
那时候的天总是很蓝,日子过得很慢。
我以为,这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02
幸福的日子在我七岁那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裂痕。
那一年,厂里效益开始下滑,父亲的工作越来越忙。
他开始频繁地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每次回来,都显得很疲惫,话也变少了。
他不再陪我玩木头飞机,也不再和母亲在晚饭后一起散步。
家里开始出现争吵。
起初是压抑的,小声的,多半发生在他们的卧室里,我只能隐约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
“你到底去哪了?”
“公司安排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忙,没听见。”
后来,争吵声越来越大,甚至会传到客厅。
母亲的哭声和父亲不耐烦的吼声,像两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我心上。
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再打理阳台上的那些花了,任由它们枯萎。
家里的气氛变得压抑而沉闷。
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家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他带回来的,不再是给我的小礼物,而是满身的酒气和一种我形容不出的陌生味道。
那是一种女人的香水味,和母亲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完全不同。
有一次,我看到母亲在深夜里,偷偷清洗父亲换下来的衬衫。
她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看着衬衫领口上的一点红色印记,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水盆里,没有声音。
我当时还小,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我只知道,我的家,好像生病了。
终于,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父亲又一次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
他对我说,“小伟,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要很久才能回来。”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又对母亲说,“我走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母亲没有看他,只是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雨里。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头冲我挥挥手。
他的背影,决绝得像是一把刀,把我和母亲的世界,劈成了两半。
那一年,我八岁。
从那以后,整整十五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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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父亲走了,带走了家里所有的欢笑和积蓄。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还有无边无际的沉默。
起初,我还抱着希望,每天放学都会趴在窗台上,望着院子的大门,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突然出现。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慢慢变成了失望,最后变成了绝望。
“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
母亲总是沉默着,手里的活计不停,要么是织毛衣,要么是纳鞋底,要么是糊纸盒。
她的沉默像一堵墙,把我所有的问题都挡了回去。
有时候我问得急了,她会停下手里的活,摸摸我的头,轻声说,“快了,等你长大了,爸爸就回来了。”
可我一直在长大,父亲却始终没有回来。
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听说了吗?老李家的男人在外面有人了,不要他们娘俩了。”
“早就看出来了,你看陈淑那憔悴样儿。”
“可怜那个孩子,这么小就没爹了。”
我学会了在那些同情又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低下头,快步走过。
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卖掉了我们原来住的大房子,带着我搬进了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那是一个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满是黑乎乎的污渍。
母亲一个人打好几份工。
白天,她去厂里当清洁工,晚上,她去夜市摆摊卖袜子,周末,她还去给人家当钟点工打扫卫生。
她那双原本细腻白皙的手,变得粗糙不堪,布满了老茧和裂口。
她的背不再挺直,黑发里也早早地夹杂了银丝。
我们过得很苦,但母亲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
她总是想尽办法给我弄好吃的,把那间狭小的出租屋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用她瘦弱的肩膀,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只是,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没有回来过。
关于父亲,成了我们母子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我不再问,她也不再说。
只是在很多个深夜,我会听到隔壁母亲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又疼又无力。
十五年的岁月,就在这种沉默和压抑中,缓缓流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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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没有父亲的童年,让我比同龄人更早地懂得了人情冷暖。
我变得沉默寡言,不爱与人交往。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因为我知道,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是我改变命运,让我和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唯一途径。
我拼了命地学。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的成绩永远是班上第一名。
奖状贴满了我们出租屋那面斑驳的墙壁,那是母亲唯一的骄傲。
每次开家长会,看着别的同学都有父母陪伴,而我身边只有母亲一人时,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母亲成为世界上最骄傲的母亲。
我也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找到那个男人,站在他面前,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要抛弃我们母子。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越长越大,成了支撑我熬过所有苦难的动力。
高中毕业,我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一所顶尖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抱着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在我面前放声大哭。
我知道,那是喜悦的泪,也是辛酸的泪。
大学四年,我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我靠着奖学金和勤工俭学,不仅解决了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每个月还能给母亲寄些钱回去。
本科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继续深造,硕博连读。
我的导师很欣赏我,说我有做科研的天赋。
但我自己清楚,我选择这条路,不仅仅是为了学术理想。
更是为了拖延时间,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去面对那个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去揭开那个被母亲隐藏了十五年的秘密。
这期间,我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和人脉,悄悄地开始了对父亲的调查。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时间太久了,很多线索都断了。
我像一个侦探,一点点地拼凑着碎片。
从他当年厂里的同事,到他老家的亲戚,再到他可能去过的城市。
终于,在我博士即将毕业的时候,我查到了他的下落。
他改了名字,在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定居了。
而且,生活得很好。
有自己的公司,有体面的社会地位,还有一个……新的家庭。
拿到地址的那一刻,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激动。
十五年了。
这个我只在模糊记忆和一张泛黄照片里见过的男人,这个毁了我和母亲半辈子的男人,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博士毕业典礼那天,母亲特意从老家赶了过来。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服,坐在台下,看着我穿着博士服,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
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满是骄傲和欣慰。
典礼结束,我把她送上回家的火车。
在车站,我对她说,“妈,您放心,儿子长大了,以后换我来照顾您。”
母亲笑着摸了摸我的脸,“好,好,妈等着。”
送走母亲,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买了去往那座南方城市的机票。
背包里,放着我的博士毕业证书。
那不仅仅是一张文凭,那是我花了十五年时间,为自己挣来的,与他对质的资格。
我来了,李建民。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女人,怎样的生活,值得你抛妻弃子,十五年不闻不问。
05
飞机落地,南方的湿热空气扑面而来。
我按照地址,打车来到了一处高档别墅区。
看着眼前这栋装修精致的三层小楼,和我跟母亲住了十五年的那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愤怒的火焰在胸中燃烧。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门开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他老了,头发花白,脸上也有了皱纹,但那副金边眼镜,那个斯文又带着一丝疏离的神情,和我记忆中的父亲一模一样。
是他,李建民。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疑惑,“请问,你找谁?”
十五年的思念、怨恨、愤怒、委屈,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喉咙。
我张了张嘴,准备说出那句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开场白。
“我是李伟。”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
“建民,是谁啊?午饭快好了。”
随着声音,一个女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身上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锅铲。
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保养得很好,气质温婉,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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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目光投向我,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
当我看清她脸的一瞬间。
我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彻彻底底地愣在了原地。
准备好的一切质问,所有的怒火,瞬间被冻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