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陈凡，你看看你，考了个这么点分，以后能干什么？真是个废物。”
当表妹林月说出这句话时，我家的客厅安静得可怕。
她手握着那张700分的高考成绩单，脸上满是骄傲与鄙夷，像一位宣读判决的女王。
01
我家和我姨妈家，就隔着一条街。
从我记事起，这条不到五百米的街道，就成了姨妈丈量她家和我家生活差距的标尺。
两家的房子是当年我外公外婆分的，格局一模一样，面积也分毫不差。
我爸是国企的一个普通职员，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没什么大的追求，图个安稳。
我妈是社区医院的护士，工作琐碎又辛苦，但她性格温柔，总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姨夫自己开了个小小的五金店，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开销。
而姨妈，则是一名全职主妇，她把所有的心血和期望都倾注在了我表妹林月的身上。
我和林月同年同月出生，只差了三天。
我们上了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又上了同一所初中。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林月就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一个永远笼罩在我头顶的阴影。
她从小就比我聪明，学什么都快。
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跳舞，她永远是站在最中间的那个。
小学的时候，每次考试，她的名字总是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光荣榜的第一排。
而我，陈凡，人如其名，平平无奇。
我的成绩就像过山车，偶尔能冲到中游，大部分时间都在下游区域徘徊，稍不留神就会滑到谷底。
为此，我没少挨我爸的竹笋炒肉。
但我最怕的，不是我爸的皮带，而是姨妈的到来。
每次学校期中或者期末考试成绩一公布，姨妈总会拎着一袋水果，笑意盈盈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姐，在家呢？我刚买了点新鲜的葡萄，给你们送点尝尝。”
这是她万年不变的开场白。
我妈会客气地把她请进门，然后，真正的“好戏”就开始了。
姨妈会先看似不经意地问起：“对了，这次期末考试，孩子们成绩出来了吧？”
我妈点点头，脸色会有些不自然。
“我们家小月这次又考了班里第一，数学和英语都是满分，就是语文作文扣了一分，哎，这孩子，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回家还哭鼻子呢。”
姨妈的语气里充满了凡尔赛式的烦恼。
她说完，总会把目光转向缩在沙发角落的我。
“陈凡呢？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我爸通常会替我回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还是老样子，中下游晃荡。”
“哎呀，男孩子嘛，开窍晚，后劲足，现在不用太着急。”
姨妈嘴上这么说着，但那眼神里的轻蔑和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会继续“安慰”我爸妈：“姐夫，你也别给孩子太大压力，不是每个孩子都擅长学习的，说不定陈凡在别的方面有天赋呢？健健康康长大就行了。”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劝慰，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爸妈的心上，也扎在我的心上。
十几年来，这样的一幕在我家反复上演。
从最初的“没关系，下次努力”，到后来的沉默不语，再到最后的麻木。
我和我爸妈，似乎都习惯了在姨妈一家的光环下，扮演着陪衬的背景板。
而我和林月的关系，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比较中，变得越来越疏远。
她看我的眼神，早已没有了童年时的亲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加掩饰的鄙夷。
仿佛我成绩不好，就是一种原罪。
02
时间一晃，我们都升入了高中。
我和林月考入了同一所重点高中，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差距缩小了。
恰恰相反，差距被拉得更大了。
她是通过优异的中考成绩，以公费生的身份昂首挺胸地走进校门的。
而我，是靠着我爸妈东拼西凑，交了一大笔择校费，才勉强挤进去的。
在高中这个学霸云集的地方，林月依旧是天之骄女。
她的名字和照片常年挂在学校最显眼的宣传栏里，各种竞赛奖状拿到手软，是老师们口中的得意门生，清华北大的预备役。
而我，则彻底沦为了班级里的“小透明”。
我的成绩在高手如林的重点高中里，显得愈发不够看。
我努力过，也挣扎过。
每天凌晨五点半起床背单词，晚上熬到深夜刷数学题。
但我的成绩，就像被施了魔咒一样，始终在原地打转。
渐渐地，我也认命了。
我不再强求自己一定要考多少名，只要不被老师请家长，我就心满意足了。
高三那年，学习的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学校里四处都挂着“拼搏百日，再创辉煌”之类的红色条幅。
林月变得更加刻苦，也更加高傲了。
她走路带风，目不斜视，仿佛多看我们这些“学渣”一眼，都会玷污了她的眼睛。
而姨妈来我家的频率也更高了。
她不再满足于期中、期末考试后的炫耀，而是把战线拉长到了每一次的模拟考试。
“哎呀，这次一模，我们家小月又是年级第一，市里的老师都打电话来，说只要她高考正常发挥，省状元都有可能呢。”
“陈凡怎么样了？我听说你们班这次平均分不太理想啊，可得加把劲了，现在冲一冲，说不定还能上个好点的二本。”
每一次，她都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在我家耀武扬威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爸妈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少，叹气声越来越多。
他们不再对我抱有任何幻想，最大的期望就是我能顺利考上一个大学，不管是一本还是二本，只要有学上就行。
那年春节的家庭聚会上，亲戚们围坐在一起，话题自然而然地又扯到了我们这些即将高考的孩子身上。
“小月可真是我们老林家的骄傲啊，以后肯定是人中龙凤。”
“是啊是啊，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啊。”
姨妈和姨夫被吹捧得满面红光，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孩子自己努力罢了。”
然后，总会有个不识趣的亲戚，把话题引到我身上。
“陈凡呢？准备考哪个大学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处刑的犯人。
我爸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姨妈就抢先一步，用她那惯有的“关切”口吻说道：“陈凡这孩子踏实，不像小月那么好高骛远。我觉得啊，考个省内的普通本科就挺好，离家近，我们也能多照应照应。对吧，姐？”
她看向我妈，我妈只能尴尬地笑着点头。
那一刻，我看着满桌的亲戚，看着姨妈得意的嘴脸，看着林月那冷漠中带着轻蔑的眼神，还有我父母那强颜欢笑的落寞。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和着年夜饭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我那时候就在想，难道学习不好，就真的活该被这样对待吗？
难道人生的价值，就只用一张高考成绩单来定义吗？
03
黑色的六月，如期而至。
高考那几天，整个城市都仿佛进入了一种特殊的戒备状态。
考场外的道路被临时封锁，交警在路口维持秩序，无数家长顶着烈日，在警戒线外焦急地等待。
我爸妈也在其中。
我走进考场前，我妈还在不停地叮嘱我：“别紧张，平常心对待，会做的就认真做，不会做的就蒙一个，千万别空着。”
我爸则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尽力就行。”
我看着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考场。
考试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我高中三年的终点，也是我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
我一题一题地做下去，没有想象中的紧张，也没有丝毫的兴奋，就好像在完成一项早已注定的任务。
两天半的考试，很快就结束了。
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走出考场，我看到林月被一群记者和老师围在中间，她脸上带着自信从容的微笑，侃侃而谈。
而我，则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默默地找到了我爸妈，回家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又难熬的等待。
林月和姨妈一家，成了整个家族的焦点。
姨妈每天在亲戚群里转发各种关于高考状元的新闻，分享着林月估分后的喜悦。
“我们家小月估分估了700多分，清华和北大招生办的老师都已经打来电话了，现在就是纠结该选哪个学校。”
亲戚们的恭维声此起彼伏，红包一个接一个地发。
而我家，则是一片沉寂。
我爸妈小心翼翼地，绝口不提关于高考的任何事情。
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欲言又止。
“儿子，要不……你也对对答案，估个分？”我妈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正躺在沙发上看着一本闲书，闻言只是翻了个身。
“妈，考都考完了，现在想那些还有什么用？”
“可你总得心里有个数，好为后面报志愿做准备啊。”
“不用准备了，就随便报个本地的学校吧，能上就行。”我淡淡地说道。
我的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让我爸妈彻底失望了。
他们以为我是在逃避，是在自暴自弃。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偶尔也打打游戏。
我爸妈以为我是在用这些方式麻痹自己，却不知道，我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因为我知道，这场以分数论英雄的游戏，我早就已经提前退出了。
我只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们答案。
04
出成绩的那天，天气异常闷热，一丝风也没有。
我家的电话从早上八点开始，就没停过。
都是各个亲戚打来，探听林月和我成绩的。
我爸妈一边应付着亲戚，一边坐立不安地刷新着查分网站的页面。
网站因为访问人数太多，几度崩溃。
大概在上午十点左右，姨妈家那栋楼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紧接着，我家的电话就响了。
是我姨妈打来的，她的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变得尖锐刺耳。
“姐！姐夫！查到了！查到了！”
“700分！我们家小月考了整整700分！”
“全省排名第九十八！稳上清华了！”
我妈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干巴巴地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恭喜恭喜。”
电话挂断后，我爸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
“咱们家的骄傲啊。”他自嘲似的说了一句。
我妈的眼圈红了，她转过头，看着我。
“陈凡，你也查查看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我“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走到电脑前，输入了自己的准考证号和密码。
页面跳转，一行黑色的宋体小字出现在屏幕中央。
语文105，数学92，英语110，理综173，总分480。
一个意料之中的分数。
不高不低，刚好能过本省的二本线。
“怎么样？”我爸凑了过来，声音有些急切。
“480。”我平静地报出了这个数字。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我爸妈身上那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他们没有骂我，也没有责备我，只是沉默。
这种沉默，比任何的打骂都更让我难受。
过了很久，我爸才重新点上一支烟，沙哑着嗓子说：“480……也行，能上个大学就行。”
我妈则背过身去，偷偷地抹着眼泪。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难过，也为他们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和期望落空而难过。
就在这时，我家的门铃响了。
我爸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满面春风的姨妈和一脸骄傲的林月。
她们是来报喜的，更是来炫耀的。
“姐，姐夫，我们没打扰你们吧？小月非要亲自过来，跟你们分享一下喜悦。”
姨妈拉着林月走进客厅，仿佛这里是她的主场。
“哎，陈凡的分数查了吗？考得怎么样？”她故作关心地问道，眼睛却一直瞟着我的脸色。
05
我爸妈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出于礼貌，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
“查了，考了480分。”我爸的声音有些沉闷。
“480啊……”姨妈故意拉长了声音，脸上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这个分数……是有点悬啊，不过没关系，说不定能报个好点的专科，学门技术，将来也好找工作。”
她的话，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林月站在她妈妈身后，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她的目光在我家的陈设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身上时，那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她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享受着将我踩在脚下的快感。
高考700分，这个耀眼的光环，让她有足够的资本，来审判我这个“失败者”。
“陈凡。”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清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
“你看看你，整天无所事事，就知道打游戏看闲书，现在考了这么点分，以后能干什么？”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真是个废物。”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爸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林月！你怎么说话的！”
我妈也气得浑身发抖：“有你这么跟你哥说话的吗？不管他考多少分，他也是你哥！”
姨妈假惺惺地出来打圆场：“哎呀，小孩子说话直，姐夫，姐，你们别跟她一般见识。小月也是为陈凡好，想激励激励他。”
“激励？”我爸气笑了，“有这么激励人的吗？这是侮辱！”
眼看一场家庭大战就要爆发。
我却在这个时候，笑了。
我拦住了情绪激动的我爸妈，示意他们冷静下来。
然后，我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迎向林月那充满挑衅的目光。
我脸上的笑容，让她和姨妈都感到了些许的困惑和不安。
她们大概以为我会恼羞成怒，或者会自卑地低下头。
但我没有。
我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回到客厅，在他们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将那张纸，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那是一张彩票。
我看着林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表妹，你高考考了700分，真厉害。”
我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客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呢，运气好了一点。”
我伸出手指，缓缓地展开了那张彩票，将它推到了林月的面前。
“这么巧，我中了七千万。”
林月脸上的得意和轻蔑瞬间僵住了。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张彩票，以及上面那串让她头晕目眩的数字。
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精彩至极。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连我爸妈都愣在了原地，以为我受了刺激在说胡话。
我欣赏着林月震惊到扭曲的表情，继续不紧不慢地开口。
“说来这还要谢谢你呢，表妹。”
林月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充满高傲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混乱、震惊和愤怒。
她几乎是嘶吼着问我。
“你……你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