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这车你要是拖走了,可就真放不回来了。”
拖车公司的老师傅叼着烟,瞥了张立一眼,手上没停,粗大的铁链哗啦啦地在地上拖着。
“我拿钱办事,你把字签了,剩下的不归我管。”
张立捏着笔,看着眼前这台占了自家车位三个月的旧桑塔纳,阳光照在积满灰尘的前挡风玻璃上,什么都看不清。
他老婆陈娟怀孕六个多月了,肚子高高隆起,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为了这个车位,为了老婆产检能方便点,他已经忍到了极限。
“签!”
他吐出一个字,在确认单上划下了自己的名字。
01
三个月前,这个车位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候,张立每天下班,开着他的那辆银灰色大众,稳稳当当停进来,不带半点含糊。这个车位是他两年前咬牙买下的,花了他小十万,是整个老旧小区里为数不多的产权车位之一。
对于在物流公司当个小组长的张立来说,这十万块,是他一车一车货跟着跑出来的血汗钱。
买车位那天,老婆陈娟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他在车位中间站了半天,说:“以后你下班回家,我从阳台上就能看见你的车,心里就踏实了。”
可这踏实日子,被一台陌生的旧桑塔纳给搅了。
那是个周一的早上,张立下楼准备开车送陈娟去做产检,结果发现车位上停了辆车。车是那种老掉牙的桑塔纳,深绿色的,车身上还有几块腻子补过的痕迹,灰头土脸的,像是从报废车场里捞出来的。
“谁啊这是,这么没素质?”张立皱着眉,绕着车走了一圈。
车里没人,前挡风玻璃上也没留挪车电话。
老小区,没正规物业,车位基本都是先到先得,乱停乱放是常事。但张立这个是产权车位,地锁明明白白地立在那儿,虽然前两天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但这也不是别人能占的道理。
那天他只好打了辆车送老婆去医院,回来后,车还在。
他在车窗上贴了张纸条,写得很客气:【朋友,这是私人车位,麻烦您挪一下,谢谢。】
第二天,纸条没了,车还在。
张立心里有点火了,但还是忍着。他去问了楼下的邻居,几个正在下棋的大爷摇着蒲扇,都说没见过这车是谁的。
“我们这楼里,没听说谁家开这个车啊。”
“看着面生得很。”
张立又在小区里转了几圈,挨个单元楼问,没人认识。这车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那辆桑塔纳纹丝不动,车身上的灰尘越来越厚,像是长在了那个车位上。张立每天下班回来,只能把自己的车停在小区外面马路边上,运气不好还得停到几百米外的小巷子里。
陈娟劝他:“算了,说不定人家真有急事,过两天就开走了。”
张立憋着气,没说话。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为这点事跟人吵得鸡飞狗跳。
可他心里清楚,这已经不是小事了。
陈娟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路都有些吃力。每次产检,张立都得扶着她,从几百米外的巷子里慢慢走到楼下,要是赶上刮风下雨,他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他买这个车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个方便,图个能让家里人少受点罪吗?
现在,这唯一的便利,被一辆来路不明的破车给霸占了。
02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张立加班回来,快十点了。车又只能停在路边,他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刚到楼下,就看见陈娟也打着伞站在单元门口,焦急地朝路口张望。
“你咋下来了?雨这么大!”张立赶紧跑过去,把伞往她那边多倾斜了一些。
“我看你半天没回来,有点不放心。”陈娟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有点白,“刚才肚子有点疼,现在好了。”
张立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扶住她:“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打了,你没接,估计是在忙。”
张立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有几个未接来电,车间里太吵,他没听见。
一股说不出的火气混着后怕,直冲他的脑门。他扭头死死盯着不远处车位上那台黑乎乎的桑塔纳,雨水顺着车顶往下流,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
就是因为这辆破车,他老婆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在雨夜里为他担惊受怕。
回到家,陈娟换了鞋,坐在沙发上揉着腰。张立蹲下身,轻轻帮她捏着肿起来的脚踝。
“立哥,要不……报警吧?”陈娟小声说。
张立摇摇头。
他问过,警察对这种小区内部的车辆占用,也管不了,顶多是帮忙联系车主,可这车连个牌照信息都查不到,是个套牌车。物业不管,警察没辙,这事就跟死胡同一样。
他想起了两年前,拿到这车位产权证的那天。
那天他特地请了半天假,拉着陈娟去中介那办手续。证拿到手,薄薄一个红本本,他却觉得比一摞砖头还沉。
回家的路上,陈娟靠在他肩膀上,小声说:“立哥,以后咱们的孩子,一下楼就能坐上爸爸的车,多好。”
张一立当时咧着嘴笑,拍着胸脯说:“那当然,我闺女(儿子)还能受那罪?”
他把那个红本本看得比什么都重,专门放在床头柜上了锁的抽屉里。那是他在这个城市里,除了那个小小的两居室外,唯一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
是他的脸面,也是他给老婆孩子的承诺。
可现在,这个承诺被人踩在了脚下,一踩就是三个月。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楼下那辆桑塔纳的轮廓在水汽里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03
断在下一个产检日。那天陈娟的检查项目多,要抽好几管血。张立特地请了假陪着。
早上出门,陈娟看着窗外那个依旧“趴窝”的桑塔纳,叹了口气:“又要走老远去坐车了。”
张立没说话,只是默默帮她把外套穿好,扶着她下楼。
走到小区门口,陈娟忽然“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张立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低头一看,是路边一块松动的地砖,积了水,滑。
陈娟的脸都白了,手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半天没说出话来。
张立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拍。他扶着老婆站稳,再也忍不住了,回头冲着那辆桑塔纳的方向,眼睛都红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手机,当着陈娟的面,开始在网上搜索“拖车公司”的电话。
陈娟拉住他的胳膊:“立哥,你别冲动。”
“我不冲动。”张立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吓人,“我老婆孩子都快让人欺负到家门口了,我还能忍,那我还算个男人吗?”
“可这车来路不明,万一……”
“没什么万一的!”张立打断她,“这是我的地方,我有房产证,我有权利把我地方上的垃圾清理掉。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个理。”
他拨通了第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专业,问了情况,问了地点,问他有没有能证明车位是他的文件。
张立说:“有,房产证、我的身份证,都在。”
对方说:“行,那没问题。不过价格可不便宜,老小区,道路窄,吊车进去费劲。一口价,八百。”
“八百就八百。”张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这口气,他今天必须出了。
挂了电话,他对陈娟说:“你先去路口等我,我回家拿趟证件,咱们打车去医院。”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陈娟看着他,没再劝。她知道,这头犟驴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张立转身上楼,脚步迈得又快又沉。
他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那个红色的产权证,像拿着一道圣旨。
04
下午三点,一辆黄色的清障拖车,轰隆隆地开进了这个安静的老小区。
巨大的车身几乎堵住了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引得不少在家休息的老人、带孩子的妇女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张立站在自己的车位前,手里捏着产权证的复印件和身份证,表情严肃,像是在主持一场重要的仪式。
拖车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跳下车,递给张立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就是这台?”老师傅吐了口烟圈,指了指那辆破桑塔纳。
“对,就是它。”
“停挺久了啊,你看这轮子,都快没气了。”老师傅绕着车走了一圈,用脚踢了踢轮胎。
他检查了张立的证件,又看了看地上的车位编号,点点头:“手续没问题。签个字吧,拖走了我们就给你拉到郊区的停车场,后续产生的费用,都得车主自己承担了。”
就在张立准备签字的时候,人群里忽然有人小声议论。
“这不是二单元老刘家的车吗?”
“好像是,他家不就住二楼。”
“老刘好久没看见人了啊,这车停这儿,他人呢?”
张立心里一动,抬头朝旁边那栋楼的二楼看了一眼。那是整个单元里唯一一户窗户拉着厚重窗帘的,显得死气沉沉。
他听说过那个老刘,一个独居的怪老头,快七十了,平时不怎么出门,也没见有亲戚来往。但张立从没想过这车会是他的。一个快七十的老头,还开这车?
正想着,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
“哎,我说张立,你这事做得有点不地道吧?远亲不如近邻,老刘就算占了你车位,你好歹上门去跟人说一声啊,直接叫拖车,这不欺负老实人吗?”
说话的是住在对楼的王婶,出了名的长舌妇。
张立冷着脸回头:“我没欺负人。我贴条子、问邻居,能做的都做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谁给我个说法了?我老婆大着肚子,天天绕远路,差点摔了,这事你替我担着?”
王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悻悻地闭了嘴。
张立不再理会周围的议论,拿过单子,刷刷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师傅,拖吧。”
老师傅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大手一挥:“开工!”
拖车的挂钩挂住了桑塔纳的前保险杠,绞盘开始转动,发出吱吱嘎嘎的酸牙声音。那辆沉寂了三个月的破车,被硬生生地从车位里拖了出来。
车轮在地面上划出两道黑色的印记,像是两行丑陋的伤疤。
车被拖走的那一刻,张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感觉压在心头三个月的阴霾,终于散了。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邻居们复杂的眼神,转身就往家走。
晚上,他终于能把自己的大众车,稳稳地停回属于自己的车位里。
下车后,他抬头看了看自己家的窗户,灯亮着,暖黄色的,那是陈娟在等他。他笑了笑,心里无比踏实。
05
晚饭,陈娟特地多炒了两个菜。
张立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三碗米饭。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吃什么都香。
“你看你,跟饿死鬼投胎一样。”陈娟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眼神里满是温柔。
“高兴!”张立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这下你再去产检,下楼就能上车,多方便。”
陈娟摸着肚子,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嗯,宝宝也高兴,今天踢得可欢了。”
吃完饭,两人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着一部家长里短的喜剧,逗得陈娟咯咯直笑。张立看着老婆的笑脸,觉得那八百块拖车费,花得比什么都值。
这才是家的感觉。安稳,踏实,不受人欺负。
快到九点半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很重,很急,一点都不像是邻居串门。
张立和陈娟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奇怪。
“谁啊?”张立扬声问了一句。
门外没有回答,又是三声更响的敲门声。
张立皱了皱眉,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他从猫眼里往外看,楼道的声控灯亮着,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表情严肃。
警察?
张立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那辆桑塔纳的车主报了警。
他定了定神,把门打开一条缝:“警察同志,你们找谁?”
为首的那个警察年纪稍大,国字脸,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一扫。
“是张立吧?”
“……是我。”
警察亮出证件,语气不带任何感情:“有件事需要你配合调查一下。”
张立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为车的事来的。
他吸了口气,准备解释,却听到那警察说出了一句让他浑身血液都瞬间凝固的话。
警察指了指斜对面的那扇门,就是那个怪老头老刘家的方向,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砸在张立的胸口。
“你家隔壁,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