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别抓他们。”
当我挤开围观人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蜷缩在泥水里的男人。
他抬起头,满是伤痕和污泥的脸上,一双眼睛却透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清澈。
他看着我身上的警服,声音沙哑地重复了一遍:
“警察同志,他们……他们都是好人。”
01
三十分钟前,市局指挥中心接到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的报警电话,声称在城东的“宏图一号”工地上,有一群人正在殴打一个工人,持续了很久。
我和师父老张火速赶到。
夏末的午后,空气燥热得像一团浸了油的棉花。整个工地仿佛一个巨大的钢铁蒸笼,热浪滚滚。
报警的女孩就等在工地门口,一个穿着校服、背着画板的女学生,脸上还挂着泪痕,看到我们就像看到了救星。
“警察叔叔,你们快去!就在那边的7号楼下面,他们太过分了!”
女孩带我们冲进工地深处,远远就看到一群赤着上身的工人围成一圈,圈子中央,是一个倒在水泥搅拌机旁的男人。
男人的蓝色工服被撕得破破烂烂,浑身沾满了半干的混凝土和黄泥,脸上、胳膊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嘴角还在渗血。
他就是李强。
而围着他的那几个工人,个个身强力壮,肌肉虬结,眼神里带着一种粗野的漠然。看到我们,他们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像是没事人一样,有人还慢悠悠地点了根烟。
师父老张眉头一皱,沉声喝道:“干什么的?都别动!”
也就在这时,李强挣扎着开了口,说出了那句让我至今都无法理解的话。
“警察同志,他们都是好人。”
我愣住了。
我叫陈立,警校毕业刚满一年。在学校里,我学过犯罪心理学,也分析过无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案例。受害者为施暴者辩护,这并不罕见。
但李强的眼神,不像是在恐惧,更不像是在袒护。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急切的澄清,仿佛我们抓错了人,是我们误会了一场善良的闹剧。
这种巨大的违和感,像一根刺,瞬间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忘不了我小时候,邻居家那个总是考第一的哥哥,因为家境贫寒,在学校里被几个富家子弟堵在墙角欺负。我亲眼看到他被推倒在地,书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但他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拍拍土,一声不吭。
后来有人去告诉老师,他却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那种沉默和屈从,那种明明是受害者却把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和我面前的李强,几乎一模一样。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件事,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02
“他自己不小心,摔进水泥坑里了,我们几个是好心拉他上来。”
开口说话的,是那群工人里带头的一个,满脸横肉,胳膊上纹着一条过肩龙,名叫赵勇。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眼神轻飘飘地从我和老张身上扫过。
老张是个快退休的老刑警了,见过的场面比我吃过的饭都多。他没理会赵勇的狡辩,径直走到李强身边,蹲下来,语气尽量放缓和:
“小伙子,别怕,有我们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们说实话。”
李强蜷缩的身体抖了一下,他不敢看老张,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像蚊子一样:
“是我自己摔的……不关他们事……”
这时,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中年男人匆匆跑了过来,一脸焦急。
“警察同志,误会,都是误会!我是这儿的工头,我叫李大海。”
他跑到李强身边,想扶又不敢碰的样子,急得满头大汗。
“这……这是我儿子,李强。他……他就是干活笨手笨脚的,刚才一不小心滑倒了,赵勇他们几个是好心帮忙,没别的意思!”
工头是我爹。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我看着这个叫李大海的工头,又看了看地上他那遍体鳞伤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一个当爹的,亲眼看着儿子被打成这样,不仅不追究,反而帮着外人说话?
这已经超出了普通“和稀泥”的范畴。
赵勇那伙人脸上的表情更轻松了,仿佛李大海的话给他们提供了最坚实的保护伞。
“听见没,警察同志,他爹都作证了,就是个意外。”赵勇摊了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正要反驳,却被师父老张一个眼神按了下去。
老张示意我稍安勿躁,他转向那个报警的女孩:“小同学,你来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女孩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指着赵勇他们,声音颤抖地说道:
“我……我刚放学路过,就看见他们好几个人围着他!他们把他推到泥水里,还往他身上泼水泥,逼着他学狗叫!我看了最少有……有一个多小时了!根本不是意外!”
女孩的话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上。
赵勇他们的脸色终于变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工头李大海的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搓着手。
而地上的李强,则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03
证据和证人都有了,按照程序,我们将李强、赵勇等涉事工人,以及作为证人的女孩和工头李大海,全部带回了派出所。
一路上,警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强坐在角落,始终一言不发,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他的父亲李大海,则坐立不安,不停地偷看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混杂着愧疚、心疼,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恐惧。
赵勇那伙人倒是显得很平静,仿佛已经笃定自己不会有事。
到了所里,我们分开进行询问。
我和老张负责主审李强。
询问室里,灯光惨白。我给李强倒了杯热水,他捧在手里,手上的伤口和污泥在一次性纸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强,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警察。你不用怕,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一定会为你做主。”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可靠。
李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吓人。
“警察同志,我都说了,是我自己摔的。”
“那你身上的伤怎么解释?那个女同学亲眼看到他们打你,还持续了很长时间。”我追问道。
“她看错了……就是不小心……磕的碰的……”李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又低下了头,开始重复那句话,“他们……他们都是好人,真的,是我自己不争气。”
我和老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棘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威逼利诱能解释的了。李强的状态,更像是一种彻底的自我放弃,或者说,他在用这种方式,保护着某个比他自己的尊严更重要的东西。
旁边的审讯室里,赵勇他们几个人的口供惊人地一致,都咬死了是李强自己摔倒,他们是“热心救助”。
而工头李大海的证词,更是把“意外”这个说法钉得死死的。
“我儿子……他脑子有点……有点慢,从小干活就不利索,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今天也是,他操作失误,差点把一车水泥都给报废了,自己也摔了。赵勇他们就是……就是嘴上厉害,帮他收拾烂摊子呢……没动手,绝对没动手。”
他说得恳切无比,就差指天发誓了。
一个父亲,把自己的亲生儿子贬低到尘埃里,只为了给一群施暴者脱罪。
我心中的那团火越烧越旺。
04
“陈立,冷静点。”
走出询问室,老张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案子不对劲。”我说,“李大海和李强这对父子,肯定有事瞒着我们。赵勇那帮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张吐出一口烟圈,眼神深邃:“我当然知道不对劲。但是,你看看现在的情况。受害人自己不承认,唯一的直系亲属,他爹,也说是意外。光凭一个路过的小姑娘的证词,我们顶多拘留他们24小时。证据链不完整,定不了罪。”
“那怎么办?就这么放了他们?”我不甘心地问。
“不然呢?”老张反问,“我们是警察,办案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有时候,程序正义比你所以为的正义更重要。”
我沉默了。
老张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心头。我明白他的意思,理智也告诉我他是对的。
可是一想到李强那张伤痕累累却拼命说“他们是好人”的脸,我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如果连我们都不能为他伸张正经,那还有谁能?
下午五点,因为缺乏关键证据,也超过了法定的询问时间,我们只能做出决定。
释放。
我亲手办了手续,看着赵勇那伙人吊儿郎当地走出派出所大门,他们经过我身边时,那个叫赵勇的,甚至还冲我挑衅地笑了一下。
紧接着,李大海也领着李强走了出来。
李大海几乎是佝偻着腰,对我连连点头哈腰:“谢谢警察同志,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而李强,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就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的木偶,被他父亲牵着,麻木地消失在黄昏的街角。
那一刻,我心底的某种信念,崩塌了。
05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违背师父教诲的决定。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跟老张说我肚子不舒服,提前下了班,然后开上我自己的车,悄悄跟了上去。
李大海和李强父子俩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工地宿舍,而是上了一辆破旧的公交车,一路坐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那是一片正在拆迁的城中村,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尘土飞扬。
父子俩下车后,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一条漆黑的小巷。
我把车停在远处,也跟了进去。
巷子很深,尽头是一栋还没拆完的烂尾楼。
我看到他们停在了楼下。
让我心脏骤停的是,巷子的阴影里,还站着几个人。
我看清楚后,发现正是下午刚从所里放出来的赵勇那伙人!
我立刻躲到一堵破墙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悄悄地摸出了手机,准备随时呼叫支援。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我当场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