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张队，你闻到了吗？”
刚进楼道，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腐败气味就钻进我的鼻腔。
我身旁的新人小李，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愣头青，捂着鼻子，脸色发白。
我摇了摇头，扶着老旧的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上走。
“小李，记住。干我们这行，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气味。”
01
报警的是住在502的住户，一位看起来很精明的阿姨。
她说，自己对门的501已经好几天没动静了，起初没在意，但这几天，一股混合着香水和臭鸡蛋的味道顺着门缝飘出来，越来越浓。
她形容那种味道，“腻得发慌，像是把一整瓶香水打翻在了臭肉上”。
物业敲门没人应，打电话也关机，阿姨这才觉得不对劲，报了警。
我和小李跟着开锁师傅，站在501的门口。
这栋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墙皮剥落，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光线昏暗。
每一层都弥漫着一股独有的、陈旧的生活气息。
唯独五楼，被那股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甜腐气味彻底占领。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
小李第一个冲了进去，但不到三秒，他又冲了出来，扶着墙干呕。
我叹了口气，戴好手套和鞋套，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典型的单身公寓，面积不大，陈设简陋。
客厅的沙发上堆满了外卖盒子和速食包装，茶几上散落着烟头和空的啤酒罐。
一切都显示出，这间屋子的主人过着一种潦草而孤独的生活。
气味的源头来自卧室。
卧室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见惯了场面的我，也感到了片刻的失神。
与客厅的杂乱无章截然不同，这间卧室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张铺着粉色床单的公主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穿着一条精致的白色蕾丝连衣裙。
他的……或者说她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脸上化着浓妆，但由于死后皮肤的变化，妆容显得诡异而扭曲。
床边的梳妆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和假发，旁边还有一个打开的首饰盒，里面闪着廉价却亮晶晶的光。
房间里所有的细节，都在极力营造一种甜美、梦幻的少女氛围。
但这一切，都被床上那具已经开始腐败的躯体，以及随之而来的气味，彻底击碎。
法医初步判断，死者为男性，年龄在30岁左右，死亡时间超过72小时。
“张队……这……”小李跟了进来，看着床上的死者，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我没有说话，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职业信条是：现场会说话，证据是唯一的语言。
但此刻，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在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讲述着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
在这个充满矛盾的空间里，我闻到的不只是死亡的腐臭，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对某种生活的偏执向往。
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办过的一个案子，一个会计，白天严谨古板，晚上却在网络世界里扮演另一个人。
人，有时候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他们内心的空洞，会驱使他们去构建一个又一个虚幻的城堡。
只是，城堡有时会变成囚笼，甚至坟墓。
02
死者身份很快确认了。
陈浩，男，32岁，本地人，未婚，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
我们走访了他的公司同事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在他们口中，陈浩是一个“老实”、“内向”、“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他不爱说话，从不参加集体活动，每天独来独往，像个透明人。
没人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女装？”他的主管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不可能吧！小陈他……他平时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
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
对陈浩的深入调查，是从他的社交网络和消费记录开始的。
他名下有两部手机，一部用于日常生活，干净得像白纸。
另一部，则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在这部手机里，他叫“小柔”。
“小柔”的社交平台账号，头像是一个用美颜滤镜P得有些失真的甜美女孩。
相册里全是“她”的自拍，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在精心布置的房间角落里，摆出可爱的姿势。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不少留言。
“小柔妹妹好可爱。”
“老婆今天又变漂亮了！”
“这身衣服真适合你。”
在这些清一色的赞美中，有一个ID格外显眼，叫“追风的狼”。
“追风的狼”几乎评论了“小柔”的每一条动态，从不吝啬溢美之词。
而“小柔”也只回复他一个人。
他们的互动，亲昵得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除了线上互动，我们还查到了陈浩的消费记录。
他的工资不高，但每个月都有大额的开销，用于购买女装、化妆品和各种女性饰品。
这些东西价格不菲，远远超出了他的消费能力。
钱从哪儿来？
很快，我们在他的收款记录里，找到了答案。
那个叫“追风的狼”的ID，定期会给他转账，金额从几千到上万不等。
备注通常是：“给宝宝买新衣服”、“宝贝的零花钱”。
案情到这里，脉络似乎清晰了。
一个活在现实边缘的男人，在网络上构建了一个虚幻的女性身份，并以此从一个或多个迷恋“她”的男性身上获取金钱。
这是一场基于谎言和幻想的交易。
而当谎言被戳破，或者交易的某一方想要结束时，就可能引来致命的杀机。
我看着屏幕上“小柔”的照片，那张经过层层滤镜修饰的脸，笑容甜美，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空洞。
我在想，陈浩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究竟是谁？
是那个在现实中被忽视的陈浩，还是这个在网络上被追捧的“小柔”？
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这种身份的迷失，是通往深渊最近的路。
03
现场勘查有了新的进展。
经过技术队同事的仔细甄别，在梳妆台一个首饰盒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被折叠得很好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字迹娟秀，但笔锋却透着一股力道：
“风停了，就让他停吧。但我的世界，不能没有风。”
没有指纹。
字条上的内容没头没尾，像是一句歌词，又像是一句无声的叹息。
但“风”这个字，让我立刻联想到了那个ID——“追风的狼”。
这像是一句说给他听的话。
法医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了，陈浩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通俗点说，就是被人用枕头或者类似的软物捂死的。
死亡时间大概在四天前的晚上。
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说明凶手很可能是他熟悉，并且信任的人。
在他体内，检测出了微量的安眠药成分。
一个典型的熟人作案。
我站在证物白板前，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一个沉浸在女性幻想中的男人陈浩（小柔）。
一个迷恋着“小柔”，并为之提供大量金钱的“大哥”——追风的狼。
一张意有所指的字条。
一场没有反抗的谋杀。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巨大的情感和金钱漩涡。
当晚，技术队的同事通过“追风的狼”的账号信息，锁定了他的真实身份。
王立峰，48岁，本地一家建材公司的老板，已婚，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
履历光鲜，社会关系简单。
怎么看，他都和一个穿着蕾丝裙死在家里的“女装男子”扯不上关系。
但证据不会说谎。
我和小李驱车前往王立峰的公司。
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见到了他本人。
他身材高大，面容儒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更像个大学教授，而不是一个商人。
当我们说明来意，并提到“小柔”这个名字时，他的眼神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警官，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他微笑着，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
“王总，我们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我将打印出来的转账记录和聊天截图，轻轻推到他面前。
“陈浩，也就是‘小柔’，四天前死在了自己家里。”
王立峰的目光落在那些截图上，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副精心维持的儒雅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痕。
他脸部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眼神中的镇定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痛苦所取代。
我知道，防线就要崩溃了。
04
审讯室里，王立峰显得异常沉默。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司老板，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主心骨，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你和陈浩，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问。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沙哑：
“我们是……是恋人。”
小李在旁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一个48岁的已婚成功男人，会爱上一个32岁，靠P图和女装骗钱的男人？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你知道他是男的吗？”我继续问。
“知道。”王立峰的回答，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悠远。
“我和我妻子，是商业联姻，没什么感情。生活就像一潭死水。直到一年前，我在网上认识了小柔。”
“一开始，我确实以为他是个女孩，被他的‘天真’和‘脆弱’吸引。我给他花钱，享受着那种被需要、被崇拜的感觉。”
“后来有一次视频，他忘了开美颜，我看到了他真实的样子。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看清了，他是个男人。”
“你没有戳穿他？”
“没有。”王立峰摇了摇头，“我当时也很震惊，很愤怒。但冷静下来后，我发现，他是男是女，好像……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和他聊天的时候，我很放松，很快乐。那种感觉，我在现实生活里从来没有过。他懂我，比我老婆，比我身边所有人都懂我。”
“所以，你们就维持着这种关系？”
“是。”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他需要钱来维持‘小柔’这个身份，我给他钱。他需要我的关注和爱，我给他爱。我们都知道对方是谁，也都接受了真实的对方。我们是真爱。”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
王立峰的这番话，听起来荒诞，但他的表情和语气，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他为陈浩构建了一个梦幻的城堡，而陈浩，也为他提供了一个逃离现实的避风港。
“四天前的晚上，你在哪里？”我把话题拉回了案子上。
“我在他家。”王立峰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天是他生日，我过去陪他。我们……我们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架？”
“我想让他别再做这个了，搬出来和我一起住。我可以养他，他不需要再扮演‘小柔’了。”
“他不同意？”
“他不同意。他说，‘小柔’就是他，他就是‘小柔’，他不能没有那些衣服，那些妆。他说我爱的只是一个幻想。”王立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很生气，我们就吵了起来，后来……我就走了。”
“你走的时候，他怎么样？”
“他吃了安眠药，已经睡了。”
所有的证据链，似乎都闭合了。
有动机，有时间，并且知道对方服用了安眠药，处于无防备状态。
王立峰，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
05
对王立峰的拘留手续很快办了下来。
在签字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
“警官，”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通红，“他……真的是我杀的吗？”
他的眼神里没有狡诈，只有深深的迷茫和悲伤。
“我真的很爱他。我只是想让他从那个壳子里出来，我错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任何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
我只是看着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或许是个凶手，也或许，只是另一个被卷入这场悲剧的可怜人。
整个下午，王立峰都蜷缩在拘留室的角落，一言不发，像一座悲伤的雕像。
我能感觉到，他不是在伪装，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是装不出来的。
这让我的内心，第一次对已有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难道，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临近下班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技术队的小王。
“张队！好消息！陈浩那部加密手机的数据，我们想办法恢复了一部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把他手机里所有的聊天记录，立刻发到我邮箱！”
挂掉电话，我冲回办公室，打开电脑。
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
我的手指滑动着鼠标滚轮，眼睛飞快地扫过那些文字。
当我的目光，停留在一组与陌生账号的对话上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