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你不觉得,她这死得……太安详了吗?”
安详。
这个词用在一个23岁的死者身上,显得无比诡异。
我看着她,一张素净的脸,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不是死于一场意外,而是在一个午后安然睡去。
法医初步判断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
01
死者名叫柳青,23岁,是一名中医执业医师。
更准确地说,她是一位在短视频平台小有名气的“养生博主”。
她的账号有二十多万粉丝,每天会分享一些中医养生的知识,比如节气食补、穴位按摩、草药茶饮等等。
视频里的柳青,总是穿着一身素雅的棉麻衣服,说话温声细语,气质干净得像一株雨后新竹。
我们到达她家时,房子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但收拾得井井有条。阳台上种满了各种草本植物,书架上塞满了厚厚的中医典籍,从《黄帝内经》到《本草纲目》,许多书的边缘都因为反复翻阅而起了毛边。
一切迹象都表明,这是一个热爱生活、专业扎实,并且极度自律的女孩。
我和队长张启明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问。
没有打斗痕迹,门窗完好无损,没有被强行侵入的迹象。
法医的初步尸检报告也很快出来了,柳青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检测出常见的毒鼠强、氰化物等毒物成分。
死因,初步判断为“心源性猝死”。
简单来说,就是心脏突然罢工了。
一个把“养生”刻进骨子里的中医博主,死于猝死?
这听起来就像个天大的笑话。
张队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查她的社会关系,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技术队的同事开始排查柳青的手机和电脑。
结果更让人失望。
她的社交圈子非常简单,几乎没有夜生活,联系最频繁的是她的父母、一个同为中医的师姐,以及几个合作的商家。
没有仇家,没有情感纠纷,甚至连一条措辞激烈的网络留言都找不到。
她的粉丝都亲切地叫她“青青老师”,评论区一片和谐。
“张队,死者胃里发现一些尚未完全消化的药物残渣。”
一名年轻法医走了过来,递上初步的检验报告。
“是她自己配的什么中药吗?”
“不完全是。”法医的表情有些古怪,“主要成分是一种叫‘人中白’的东西。”
“人中白?”张队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某些中医典籍里的记载。我母亲也曾一度痴迷于各种古方,我小时候没少听她念叨这些。
我接过话头,解释道:“是人的尿液沉淀物,古法炮制后入药,据说有滋阴降火的功效。”
听完我的解释,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个花季少女,靠吃这种东西养生?
张队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查!查这个‘人中白’的来源!”
02
我们找到了柳青的父母。
两位老人看起来朴实而悲痛,他们无法接受一向健康的女儿会突然离世。
“警察同志,我们青青从小就爱惜身体,她……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呢?”柳青的母亲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从他们的叙述中,我们拼凑出了柳青的人生轨迹。
柳青的奶奶,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一场突发的心脏病去世了,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这件事给年幼的柳青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她害怕死亡,害怕这种无法掌控的“突然”。
或许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对“健康”和“长寿”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
后来,她顺理成章地选择了中医专业。她坚信,老祖宗的智慧能帮助她对抗无常的命运。
“她是不是……一直在吃那个‘人中白’?”我试探性地问道。
柳青的父亲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们劝过她,说那东西听着就……就不好。可她说,这是古方,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是清热去火的良药。她说现代人生活压力大,内火旺盛,需要用这个来调理。”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沙哑。
“她说她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卖家,用的都是古法炮制,特别干净,没有任何杂质,让她我们放心。”
我看着眼前这对悲伤的老人,心里五味杂陈。
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前些年,她也曾迷信一种“高人”推荐的“养生疗法”,每天只喝特制的“能量水”,结果喝到电解质紊乱,差点进了抢救室。
我当时对她大发雷霆,骂她愚昧无知。
可现在,看着柳青的故事,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的母亲。
她们不是愚昧,她们只是在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拼命对抗着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
那一刻,我对柳青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共情。
她不是一个盲目跟风的网红,也不是一个走火入魔的怪人。
她只是一个用尽全力想让自己活得更久、更健康的普通女孩。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死,才显得更加蹊奇和悲哀。
03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遍遍地观看柳青发布的每一条视频。
视频里的她,永远那么从容、温和。
她会教大家如何用艾草泡脚,如何按摩关元穴,如何用枸杞和菊花泡一杯护眼茶。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透着对生活的热爱。
我无法将眼前这个鲜活的生命,和解剖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联系在一起。
就在这时,法医那边传来了更详细的毒理学报告。
报告很长,很复杂,但结论只有一句话:
未在死者体内检测出任何已知毒物或违禁药物成分。
她胃里的“人中白”残渣,经过分析,其化学成分主要是尿酸盐、磷酸钙等,确实是人体代谢物的正常构成,本身不具备直接致死的毒性。
唯一的异常是,这些成分的浓度,似乎比常规的要高一些。
“心源性猝死,可能和她长期服用这种东西导致电解质紊乱有关。”
张队看着报告,下了结论。
“这东西本身不致命,但长期、过量服用,就像天天把盐当饭吃,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这女孩,是自己把自己‘补’死的。”
这个结论,合情合理,也符合所有表面证据。
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也纷纷点头,觉得可以准备结案了。
意外死亡。
多么简单,又多么省事的一个结论。
可我心里那个结,却越系越紧。
一个专业的中医,会不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吗?她会不了解剂量和疗程的重要性吗?
她视频里反复强调,用药要遵医嘱,调理要循序渐进。
这样一个严谨自律的人,会犯下“过量服用”这种低级错误?
我不信。
“张队,”我站起身,“我觉得不对劲。柳青不是一个会乱来的人。问题可能不在于她怎么吃,而在于她吃的那个东西,本身就有问题!”
张队抬起头,看着我:“小林,你的意思是?”
“我想去查那个‘人中白’的源头工厂。我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
04
张队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
或许是他看出了我的执着,或许是他也觉得这案子结得有些过于草率。
他给了我一天时间,让我和另一名年轻警员小王去查。
柳青的购买记录很清晰,她所有的“人中白”,都来自一家位于邻省的“古方健康制品有限公司”。
我们连夜驱车,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这家公司的所在地。
那是一个坐落在郊区工业园里的工厂。
和我想象中那种烟熏火燎、气味刺鼻的小作坊完全不同。
眼前的工厂,窗明几净,规模还不小。门口挂着一排闪亮的牌子:“高新技术企业”、“重点扶持单位”。
这哪里是生产“人中白”的,说它是生产高精尖药品的都有人信。
公司的负责人姓李,是个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听说我们是警察,他一点也不慌张,非常配合地接待了我们。
“警察同志,是为了柳青老师的事来的吧?”李经理叹了口气,“我们听说了,非常痛心。柳青老师是我们最忠实的用户之一,也是我们的朋友。”
他带着我们在工厂里参观。
从原料处理车间,到炮制车间,再到最后的封装车间。
每一道工序,都严格按照墙上贴着的标准程序进行。工人们穿着白色的无菌服,戴着口罩和手套,一丝不苟。
整个工厂闻不到任何异味,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消毒水的味道。
李经理向我们详细介绍了他们的“古法炮制”技术。
他说他们的原料来源都是和专门的体检中心合作,只收集健康青壮年的尿液。
然后经过沉淀、过滤、蒸发、高温煅烧等十几道工序,最后得到的成品,是纯白色的结晶粉末,也就是“人中白”。
“我们所有的产品,都经过了严格的质检,也拿到了相关的生产许可和卫生许可。”
李经理拿出厚厚一沓证书和检验报告。
“柳青老师服用的那批产品,我们也做了内部复检,没有任何问题。警察同志,你们也可以随时抽检。”
小王在一旁低声对我说:“林哥,这厂子看起来……比我们食堂还干净。”
我也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那么无懈可击。
一个完美的、现代化的工厂,用着最科学的流程,生产着一种最古老的“药物”。
似乎真的没有任何问题。
难道,柳青的死,真的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难道,真的是我多想了?
05
我和小王在工厂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我们反复查看了生产流程,抽检了仓库里的成品,甚至还调阅了他们近半年的所有监控录像。
结果,一无所获。
这家工厂,干净得就像柳青的死亡现场一样,找不到任何破绽。
夕阳西下,我和小王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离开。
李经理客气地把我们送到门口。
“两位警官,慢走。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随时联系。”
我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挫败感。
看来,这条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我转身准备上车,目光无意间扫过工厂大门旁边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些准备当废品处理掉的纸箱和包装材料。
就在那一堆杂物之中,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很不起眼,在其他灰扑扑的废纸箱中,那一点红色,显得有些突兀。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