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警官,我来自首。”
我从一堆卷宗里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风霜满面、眼神却异常平静的男人。“你犯了什么事?”
“我杀人了。”
他回答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替你们,了结了一桩十二年前的悬案。”
01
十二月的清晨,一个男人走进市公安局的大门,说他要自首。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套在单薄的身上,让他整个人像一棵在寒风中被抽干了水分的树。
唯一与这副落魄模样不符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悔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平静得,令人心悸。
我叫张军超,市刑侦支队的一名老警察。
我认识他。
或者说,我认识十二年前的他。
我的脑海里,甚至还清晰地存着一幅画面: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我开车经过渭河公园,看到一个男人,正笨拙地帮一个小女孩整理风筝的线。那个男人,就是林国栋。他脸上带着憨厚的、满足的笑容,阳光洒在他身上,温暖得像一幅油画。
那个女孩,就是他的女儿,林淼淼。
一个像水一样清澈,像春天一样美好的名字。
十二年前,也是在那条河边,那只风筝断了线,林淼淼的世界,也永远地暗了下来。
现在,十二年后,林国栋独自一人,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他说,他杀了人。
他杀了十二年前,杀死他女儿的那个凶手。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这个案子,是我心里的一根刺。十二年来,它时不时地,就在午夜梦回时,狠狠地扎我一下。它像一个烙印,时刻提醒着我,有些正义,是会缺席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岁月和仇恨,已经将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昨天晚上。”
“尸体在哪里?”
“城西,废弃的第三水泥厂。”
“凶器呢?”
“没有凶器。”林国DLE说。
“或者说,每一样东西,都是凶器。”
02
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拉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阴雨连绵的秋天。
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失踪报案。
林国栋和妻子冲进派出所,说女儿在公园放风筝,一转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那时的林国栋,还是一个会慌张,会流泪的普通父亲。他抓着我的手,反复地说:“警察同志,求求你们,快帮我找找我女儿!她才七岁,胆子很小……”
全城的警力都被调动起来,我们以公园为中心,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黎明。
希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变得越来越渺小。
两天后,在下游十多公里外的一处回水湾,我们找到了林淼淼。
她小小的身体卡在几根被水冲来的树枝之间,身上那条她最喜欢的粉色公主裙,被污浊的河水浸泡得又脏又重。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已经泡烂了的巧克力。
法医的鉴定结果,像一把重锤,敲碎了林国栋夫妇最后的希望。
孩子生前遭受了侵犯,而后被扼颈窒息死亡,最后被抛入河中。
我至今都记得林国栋妻子的那声哭喊,那不是一种声音,那是一种生命被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悲鸣。她当场就晕了过去。
而林国栋,这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没有哭,也没有闹。
他就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河面上女儿小小的身体,全身的骨头像是在一瞬间被抽走了。
他整个人,垮了下去。
我走过去,想安慰他,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缓缓地蹲下身,看着那片冰冷的河水,看了很久很久。
从那一刻起,他眼里的光,就彻底熄灭了。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绝望”这两个字具体的样子。
它不是哭天抢地,不是歇斯底里。
它是一种极致的安静。
是一种灵魂被瞬间抽空的、死寂的安静。
作为当时案件的负责人之一,我向他保证,一定会抓住凶手,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当时是那么的信誓旦旦。
年轻的我以为,正义虽然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但现实,却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巴掌。
03
我们很快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李军,一个在案发地附近游荡的惯犯,有多次盗窃和猥亵的前科。
有目击者称,案发当天下午,看到他在河边鬼鬼祟祟地出现过。
我们在他临时的住处,一间废弃的工棚里,找到了一件沾有泥土和草叶的外套。
所有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了他。
我们将他带回局里,连夜审讯。
审讯室里,李军翘着二郎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挑衅,仿佛我们才是犯错的一方。
“警官,我都说了八百遍了,我去河边,就是抽根烟,看人钓鱼。那小丫头是不见了,可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别想赖在我头上。”
“你外套上的泥,怎么解释?”
“哟,我去河边,沾点泥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们城里人走路都不沾灰的?”他嬉皮笑脸地反问。
他油滑到了极点,无论我们怎么盘问,他都矢口否认。
更致命的是,后续的证据鉴定,也给了我们沉重的打击。
那场连绵的秋雨,冲刷了案发现场几乎所有的痕迹。他那件外套上的泥土样本,经过反复比对,也只能确定来自渭河沿岸,无法精确定位到案发的那一小块区域。
最关键的物证——在淼淼指甲缝里发现的皮屑组织,由于在水里浸泡太久,DNA链已经遭到了严重破坏,无法做出有效的比对。
李军还有一个不在场证明。
他声称,案发时间段,他正在一个地下牌局里打牌。我们立刻传唤了那几个所谓的“牌友”。
那几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地痞无赖。他们口径一致,都说李军那天下午确实和他们在一起,中途只是出去买了包烟,十几分钟就回来了。
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我们分开审,用尽了各种办法,但他们的供词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破绽。
证据,最重要的证据,形成不了完整的闭环。
在拘留了48小时后,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军,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他走过林国栋身边时,甚至还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的笑容。
那一刻,我看到林国栋的拳头,瞬间攥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赶紧上前按住他。
“林师傅,冷静点!这只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找到新证据的!相信我们!”
林国栋没有看我,他的眼睛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李军的背影上。
那眼神,不再是悲伤,不再是绝望。
而是一种混杂着仇恨和决绝的、狼一样的眼神。
从那天起,林国DLE就变了。他每天都来局里,不说话,就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从早上等到天黑。他的沉默,像一座山,压得我们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直到一个月后,他最后一次来找我。
他对我说:“张警官,我明白了。法律给不了我女儿公道。”
我当时还想劝他。
他却打断了我,说:“所以,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讨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
第二天,他就消失了。辞了职,离了婚,卖了房,人间蒸发。
我知道,他不是放弃了。
他是用自己的方式,开始了另一场,不被法律所允许的追凶。
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漫长的战争。
04
审讯室里,烟雾缭绕。
林国栋的叙述,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李军被放出来后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们这个城市。他很狡猾,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不下去。”
“我卖了房子,身上有了一笔钱。我开始找他。”
“起初,我像个没头的苍蝇。我去他老家,去他可能投靠的亲戚朋友那里,一无所获。他们都说不知道。”
“后来我明白了,找他这种人,不能用常规的办法。”
“我就去那些他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建筑工地,黑网吧,地下赌场,城乡结合部那些龙蛇混杂的出租屋。”
“我干过苦力,睡过桥洞,捡过垃圾。我和那些社会最底层的人混在一起,听他们聊天,打探消息。”
“十二年,我去了十七个省,八十多个城市。”
“你不累吗?”我问。
“累。”他坦然地回答,“累到想死的时候都有。有一年冬天,在内蒙古,我跟着一条线索追过去,结果是假的。我身上的钱花光了,零下三十多度,我就躲在一个废弃的羊圈里,差点冻死。”
他顿了顿,继续说:“就在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一闭上眼,就看见了淼淼的脸。她还是七岁的样子,穿着那条粉色的裙子,问我,爸爸,你为什么还不带我回家。”
“每次想到她,我就觉得,我不能停。”
“我停下来,就没人记得她了。”
“警察会记得。”我下意识地反驳。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悯。
“张警官,我知道你们尽力了。但你们要管的案子太多了,淼淼的卷宗,只会放在档案室里,一年比一年旧,上面落满灰尘。”
“可她在我心里,永远是七岁的样子。”
“我必须,亲手给了结这一切。”
“三个月前,我在一个边境小城的赌局上,听到了李军的消息。他们说,有个叫‘军哥’的人,最近手气很旺。”
“我找到了他。”
“他比十二年前胖了,也老了,但那张脸,那副德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接近他,跟他成了‘朋友’。我请他喝酒,请他赌钱,我说我刚来这里,想跟他混。”
“他很得意,把我当成了刚出社会,崇拜他的小弟。”
“昨天,我说我发现一个搞钱的好地方,让他跟我去看看。他信了。”
“我把他带到了城西那个废弃的水泥厂。”
05
林国栋的叙述,在这里停了下来。
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水,喝了一口。
审讯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他的平静,和接下来他将要讲述的内容,形成了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反差。
我知道,高潮要来了。
那将是他这十二年所有痛苦、隐忍和仇恨的终极爆发。
“你把他带到那里,然后呢?”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怎么……做的?”
林国栋放下水杯,嘴角,忽然扯出了一丝极度诡异的笑容,他说:
“我要让他,感同身受。”
林国栋情绪激动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袋,摔到了桌上。
“这就是他侵害我女儿的原因!”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震惊到了,上前打开拿出文件一看。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