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妈,我每个月都按时转了,一分没少,您再查查?」
电话那头,我唯一的儿子林建军的声音,像一块被工作浸透的、冰冷坚硬的石头,砸在我心口上。
那声音从最初的困惑,已经磨成了无法掩饰的烦躁。
而我,正站在自家仅能容纳一人转身的逼仄厨房里,像一尊雕像。
我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听筒,指节惨白,几乎要把它脆弱的塑料外壳捏碎。
我能想象到他,在千里之外的摩天大楼里,烦躁地揉着眉心;而他永远想象不到,他的老母亲,正对着冰箱门上那本油腻的账本,连呼吸都是痛的。
我的眼睛,一双看了六十三年风霜、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冰箱门上那本被油烟熏得有些发亮的账本。
那本子是我从路边摊花两块钱买的,红色塑料封皮,上面印着「一本万利」四个烫金大字,现在看来,是何等的讽刺。
「建军啊,我……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收到过。」
我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怎么也藏不住的颤抖。
我怕惊扰了什么,更怕儿子不信。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电流单调的「滋滋」声,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无情地撕扯着我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窗外,铅灰色的阴云压得很低,像是要塌下来一般,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了。屋里没开灯,我就这么站在昏暗里,感觉自己也要被这片黑暗吞噬了。
「七千八百块,每个月十五号,雷打不动。」
林建军的声音终于重新响起,但已经变得冰冷而严肃,像法官在宣读一份不容置疑的判决。
「妈,我不信银行的转账系统会连续出错半年。整整半年!」
「半年」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了我的心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水池里,那里泡着半个干瘪的土豆,表皮已经起了细密的皱纹,甚至冒出了一个病态的、淡绿色的嫩芽。
这是我今晚的全部晚餐。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这件补了三次补丁的旧外套口袋,里面是我最后的一百块钱,被我小心翼翼地叠得整整齐齐,却也压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心慌。
我该如何开口?
如何告诉我在大城市里拼搏的、引以为傲的儿子,
他的老母亲这半年来,是怎么靠着那点微薄的退休金,
像一个扒在悬崖边上的人一样,苦苦挣扎着活下来的?
我该如何告诉他,
邻居赵大姐每次在我面前炫耀她儿子给她买了新衣服、新手机时,
我都是怎样强颜欢笑,
撒着「我家建军给的钱都花不完」的谎,
然后像逃一样地跑回家,关上门,独自面对着这四面白墙的窘迫?
我该如何告诉他,
我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严重变形的关节,
在每一个阴雨天都疼得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但我连去买一盒止痛膏都得犹豫再三?
这些话,像滚烫的烙铁,堵在我的喉咙里,我说不出口。
我怕他担心,怕他分心,怕他因为我这点「小事」影响了前途。
我是他的母亲,我怎么能成为他的拖累?
「妈,这周末我回去,带上王琴。」
林建军的声音不容置疑,像是在下达最后的通牒。
「我们当着您的面,把银行流水打出来,一笔一笔地对!我倒要看看,这钱到底是飞到哪儿去了!」
「咔哒」一声,电话被他决绝地挂断了。
那一声清脆的声响,却像一柄重锤,彻底击碎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我像是被瞬间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和力气,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滑坐在了同样冰冷的地面上。
我抱着我那双饱受关节炎折磨的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浑浊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无声地决堤。
泪水浸湿了粗糙的裤腿,冰冷刺骨。
半年来,我对着邻居赵大姐羡慕的眼神,强笑着撒谎说「儿子孝顺,钱都花不完」;
半年来,我佝偻着我那早已直不起来的背,在菜市场里为了两毛钱的差价跟小贩磨破嘴皮;
半年来,我在每一次和儿子的通话里,都用尽全身的力气,
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然后欢快地说出那句:「妈妈什么都不缺,你放心,你别操心。」
如今,儿子要回来「对账」了。
真相即将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残忍地剖开我用无数个谎言精心维持的、那点可怜的体面。
我却突然害怕起来,怕的不是我的窘迫被他看穿,而是怕看到他眼神里流露出的失望、愤怒,甚至……怀疑。
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唯一的骄傲就是我的儿子建军。
如果连他都开始怀疑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突然,我感觉后背一阵剧痛,紧接着是钻心的凉意。
我猛地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因为情绪崩溃,身体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那把跟了我几十年的木椅子,被我这么一撞,一条椅子腿竟然后滑出去,尖锐的金属脚与光洁的瓷砖地面摩擦,发出了一道刺耳到撕心裂肺的——
「吱嘎——!」
那声音,像是我破碎的心,在做着最后的哀鸣。
我揉着我那双饱受关节炎折磨的膝盖,每走一步,都像有根烧红的钢针在骨头缝里来回搅动。
从菜市场回家的这条路,不过短短八百米,对别人来说是饭后散步,对我而言,却是一场需要咬紧牙关的漫长搏斗。
我叫林秀英,今年六十三岁,背已经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余生都在和这无情的地心引力做着最后的抗争。
我手里那个鲜红色的塑料袋里,是我今天在菜市场里,顶着小贩不耐烦的白眼,讨价还-还价了半个小时的「战利品」——两块钱一斤、菜叶边缘已经有些发蔫的白菜,和五块钱三斤、表皮带着泥土疤痕、甚至有几个已经长了浅浅芽眼的土豆。
我知道,书上说长了芽的土豆有毒,吃了不好。
但我舍不得扔。我拿起那把磨得只剩一小半的菜刀,小心翼翼地、像做一场精细的手术一样,将淡绿色的嫩芽连带着周围一大块土豆肉一同剜去。
每剜一下,我的心也跟着疼一下。
那剜去的不是毒,是我接下来两天的口粮。
看着那白生生的、健康的土豆肉,我才松了口气。
生活嘛,就是这样,剜掉坏的,剩下的还能凑合着过。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家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陈旧木头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是我熟悉的味道,是贫穷的味道,也是孤独的味道。
我放下菜,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就着一小碟咸得发苦的咸菜,啃完了昨天剩下的、硬得像石头的半个馒头。
馒头太干,我得喝一口水,才能把它咽下去。
饭后,我走到那面边缘已经起了黑斑的镜子前,仔细地将几根新冒出的、不听话的白发抿到耳后,然后拿出那台屏幕已经有了几道明显划痕的旧手机,颤抖着点开微信,找到了我儿子的头像。
那是一张他穿着学士服的照片,笑得阳光灿烂,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笑容。
我用我那因为关节肿大而显得有些笨拙的手指,在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生怕打错了字:【建军啊,妈妈今天买了新鲜土豆,下次回来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醋溜土-豆丝。】
这是谎言。这点土豆,是我接下来一周的主食,我舍不得一次性炒完。
但我知道,儿子最喜欢听我说这些,这会让他觉得,我在家里过得很好,很丰盛。
手机「嗡嗡」地震动了一下,几乎是秒回。
我心里一暖,这孩子,工作再忙,也总是第一时间回复我的消息。
林建军发来一条语音,我点开,他那熟悉又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立刻充满了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妈,我给您的钱够用吗?」
「我看新闻说现在物价涨得厉害,要是不够您就跟我说,下个月我给您加到八千吧。」
听着这条语音,我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委屈涌上心头,几乎要将我淹没。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我想告诉他「不够用」,想告诉他我已经半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想告诉他我已经快一年没尝过肉味了。
可我不能。
我想起他刚毕业时,拉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地对我说:「妈,您苦了一辈子,把我拉扯大。以后,您就等着享福吧!」
儿子那句「妈,您该享福了」,现在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怎么能让他知道,他以为的「享福」,实际上是这样的光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然后删删改改,最后还是回了那句我已经说了无数遍的谎言:【够用,妈妈什么都不缺。你安心工作,别总惦记我。】
发完消息,我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一样,长长地吁了口气。
我走到桌前,翻开那本已经记了小半本的账本,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拿出那支笔芯都快用完的圆珠笔,一笔一划地记下今天的开销。
【10月12日,晴。】
【白菜:2元/斤,购0.5斤,计1元。】
【土豆:5元/3斤,购1斤,计1.6元。】
【今日支出:2.6元。】
【本月剩余:187.4元。】
看着那个红色的数字,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只要精打细算,这个月应该还能撑过去。
下午,邻居赵大姐打来电话,声音洪亮得像个小喇叭:「哎,秀英啊!下午一起去社区听健康讲座啊!听说去了就能白领一斤鸡蛋呢!」
我本想拒绝,我这膝盖,实在不想再多走动了。
但「白拿的鸡蛋」五个字,像一块磁铁,还是把我那点可怜的决心给吸走了。
鸡蛋啊,我好久没吃了,那东西有营养,建军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鸡蛋羹。
刚走到小区门口,赵大姐突然一拍脑袋,说忘了拿遮阳帽,让我等她一下。
我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看着人来人往。
就在这时,一辆黑得发亮的奥迪A6,像一条沉默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到我面前停下。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
是我的儿媳,王琴。
她的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在看到我的一瞬间,那笑容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我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妈,您……您这是要出去啊?」
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发虚。
「啊,是,和邻居去公园听个讲座。」
我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攥着那个空空的布袋子,感觉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或许是在她这身光鲜亮丽的行头面前,我这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显得太过寒酸。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问出了那个已经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却一直不敢问出口的问题:「琴啊,建军说每月都给我转钱,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知道是转到哪张卡上了吗?」
话音刚落,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王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去了一半。虽然只有一瞬间,快得像幻觉,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她那涂着昂贵口红的嘴唇,都似乎白了一些。
她随即又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应该是……应该是您那张工商银行的卡吧?」
「建军说您最常用那张。」
我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像拧成了一个疙瘩:「可我这辈子就没办过工商银行的卡啊,我只有一张领退休金的建行卡。」
「是吗?那可能……」她的话没说完,后面就有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那声音又尖又长,像是替她解了围。
「妈!我得走了!公司还有个急会!回头再聊!」
她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对我喊道,然后匆匆摇上车窗。那辆黑色的奥迪一脚油门,像逃跑一样,仓皇地消失在了街角。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车消失的方向,心里像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一个可怕的、我根本不敢去想的念头,像一棵毒藤,在我心里扎了根,并且开始疯狂地蔓延。
不,不会的。
王琴是我儿媳,是一家人,她怎么会……我拼命地摇着头,想要把那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
工商银行的VIP接待室里,空气安静得让我感到窒息。
柔软的真皮沙发,冰凉的大理石茶几,还有那不断送来热茶的、穿着制服的王经理,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局促不安。
我这一辈子,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林建军坐在我身边,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我冰冷的手,像是在给我传递力量。
王经理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然后将显示器转向我们。
屏幕上,出现了银行柜台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一个头发花白、背影佝偻、穿着和我差不多款式旧外套的「老太太」,正在柜台前办理业务。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背影,太像我了!
「别急,林女士,」王经理温和地说。「后面有客户签字时的正面镜头。」
林建军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屏幕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妈,您看!」
我死死盯住屏幕,只见画面里,一个化着逼真老年妆的年轻女人,正对着柜台的摄像头,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