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滋啦”一声,猛地跳了一下,昏暗的屋子里,三个人影跟着晃了晃。
李文渊的呼吸都停了,他死死盯着对面老僧的嘴,连喉结滚动一下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身边的妻子张氏,紧张得一双本就粗糙的手,把他的袖子都快要攥烂了。
“大师……您说,这第一个属相,究竟是?”李文渊的声音干得像要冒烟。
老僧慧明抬起眼皮,那双眼睛在昏暗里,亮得像两颗星。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每个人的心坎里:“这命中注定、晚年必有大财的第一个属相,便是……”
01
大明嘉靖三十年的秋天,雨水特别多。
这场秋雨下了快半个月,整个苏州府都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滑得能照出人影。
李文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回家的泥路上,半旧的青色儒衫下摆沾满了泥点子,像墨汁滴进了清水里,慢慢晕开。肩上那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书箱,今天感觉格外沉,压得他整个身子都有些佝偻。
不用抬头,他都能感觉到巷子里那些邻居们投来的目光。有同情的,有好奇的,或许还有那么一丝……看笑话的。
他又落榜了。
这是第几次了?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从十六岁第一次进考场,到如今三十出头,十几年最好的光景,全都耗在了“之乎者也”里。
推开那扇会“吱呀”乱叫的木门,一股混着饭香和潮气的暖意扑面而来。
屋里很简陋,一张桌子,两条长凳,靠墙边是一铺硬板床。妻子张氏正弯着腰在灶台前忙活,听到声音,她直起身子,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李文渊。
她什么也没问。
只是快步走过来,接过他肩上的书箱,又伸手探了探他的衣袖,眉头轻轻一皱:“哎呀,又淋湿了。”
她转身从盆里拧了条热毛巾,递到李文渊手里。温热的触感贴在冰凉的脸上,李文渊紧绷了一路的肩膀,才终于塌了下来。
桌上摆着一碗糙米粥,粥上面卧着一个黄澄澄的煮鸡蛋,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
这已经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张氏把鸡蛋往他面前推了推,轻声说:“快吃吧,暖暖身子。”
李文渊看着那个鸡蛋,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埋下头,拿起筷子,用力地扒拉着碗里的粥。
粥很稀,几乎能当水喝,但他吃得又快又急,像是要把所有的不甘和憋屈都吞进肚子里。
张氏就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手里拿着针线,借着昏暗的天光缝补一件旧衣服。她的手指因为常年操劳,关节有些粗大,但穿针引线的动作却很灵巧。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李文uen放下碗,抬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得人心烦。
“明年……我再试试。”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张氏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眼睛里没有半点埋怨,只有心疼。她笑了笑,说:“好。你只管读你的书,家里的事,有我呢。”
02
夜里,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地响,像是要拆了这间破屋子。
夫妻俩刚吹了灯准备睡下,忽然听到“叩、叩、叩”三下沉重的敲门声。
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李文渊和张氏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这年头不太平,荒郊野外的,谁知道门外是人是鬼。
李文渊披上外衣,抄起门边一根用来烧火的木棍,压低声音问:“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老僧路过此地,风雨所困,想借一宿,讨碗热水喝。”
一听是僧人,李文渊心里的石头落下大半。他示意张氏点亮油灯,自己则上前拉开了门栓。
门一开,一股冷风卷着雨水灌了进来,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和尚。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光秃秃的头顶和花白的胡须往下淌。可他站得笔直,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显得异常明亮有神。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大师快请进。”李文渊赶紧侧身让他进来。
张氏已经手脚麻利地倒了一碗热茶递过来,又找了块干净的布巾。
“家里简陋,让大师见笑了。”李文渊有些不好意思。
老和尚接过热茶,喝了一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身上的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不少。他环顾了一下这间一览无余的屋子,目光在墙角那堆积如山的书卷上停了停,最后落在李文渊夫妇身上,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两位施主心善,有遮雨的屋檐,有暖身的热茶,已是广厦万间了。”
看着老和尚身上还在滴水的僧袍,张氏不忍心,小声对李文渊说:“当家的,这么湿着会生病的。咱们把床头的炭盆生起来,给大师烤烤衣裳吧。”
那盆炭是准备留着过冬的,天再冷些,李文渊夜里看书时才舍得用。
李文渊没有半点犹豫,点了点头,从床底下拉出那个小小的炭盆,生了火,屋子里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老和尚也不客气,脱下湿透的外袍,在火边烘烤着,一边与李文渊攀谈起来。
03
老和尚法号慧明,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出家人的沉稳气度。
他说自己早年在五台山的文殊院修行,后来下山云游,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李文渊是个读书人,平日里见的都是些功名利禄之辈,难得遇到慧明这样谈吐不凡的方外之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从经史子集,谈到世道人心。
聊到兴起时,慧明大师忽然话锋一转,看着李文渊,目光深邃地说:“老僧云游四方,见过的人如过江之鲫。我发现,人的命数,看似无常,实则有迹可循。”
李文渊心里一动,放下了手里的茶碗。
慧明接着说:“贫僧在五台山时,曾得文殊菩萨托梦点化,窥得一丝天机。菩萨曾言,这世上有三个属相的人,虽年轻时命途多舛,饱尝辛酸,但只要心存善念,行善积德,到了晚年,必然会拨云见日,发大财,享大福。”
这话像一颗石子,扔进了李文渊沉寂已久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自己就是属虎的,前半生命途多舛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追问道:“大师,不知是哪三个属相?”
张氏也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好奇地望了过来。对他们这样生活在谷底的人来说,任何一点关于“好运”和“希望”的说法,都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慧明大师却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天机不可轻易泄露。”
他看着李文渊和张氏脸上掩不住的失望,又缓缓说道:“不过,菩萨托梦也曾言明,这福报只赠有德之人。老僧与二位施主相逢便是有缘,不如就在此叨扰几日。若二位真是那配得上福报的善人,老僧将这天机告知,也算是全了一桩功德。”
这番话说得玄之又玄,李文...渊心里半信半疑。他读圣贤书,向来对这些神神鬼鬼的说法不甚相信。可屡试不第的现实,又让他忍不住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夜深了,妻子张氏在里屋已经睡下,呼吸均匀。
李文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
那年他才十五岁,父亲病重躺在床上,已经瘦得脱了相。临终前,父亲用那双被农活磨得满是老茧的手,死死抓住他,眼睛里满是期盼。
“渊儿……咱李家祖祖辈辈都是泥腿子,爹没本事,就指望你了……”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你天资聪颖,一定要……一定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别再像爹一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父亲说完这番话就撒手人寰了。从那天起,“考取功名”这四个字,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了李文渊的身上。
可这座山,他翻了十几年,还是没能翻过去。
他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也辜负了妻子的操劳。
想到这里,李文渊的眼角有些湿润。或许,信一次又何妨?万一是真的呢?他侧过头,看着在火盆边打坐的慧明老僧,黑暗中,老僧的身影如同石像,一动不动。
04
慧明老僧就这么在李文渊家住了下来。
他不多言多语,每日除了打坐念经,就是在院子里走走,或是静静地看着李文渊读书,看张氏浆洗缝补。
李文渊夫妇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但每日的粗茶淡饭,必定会先紧着慧明大师。张氏总会想方设法,让饭菜多点花样,有时候是多加一把野菜,有时候是把米粥熬得更稠一些。
这天中午,张氏刚把一锅地瓜粥端上桌,院门外就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拄着一根树枝,颤巍巍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屋里。
张氏端着碗,有些为难。锅里的粥本就不多,三个人分,也只是刚刚够。
她回头看了看李文渊,又看了看慧明大师。
李文渊放下手里的书卷,对着妻子点了点头。
张氏不再犹豫,转身回了厨房,拿出一个豁了口的旧碗,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和丈夫的碗里,各分了一半的粥出去,满满地盛了一大碗,递给了那个老乞丐。
“趁热吃吧,老人家。”
老乞丐千恩万谢地接过去,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一切,慧明大师都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过了两天,更大的考验来了。
傍晚时分,一家人正在吃饭,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喊声。
“走水啦!走水啦!东头王木匠家着火了!”
李文渊扔下饭碗就冲了出去。只见不远处,邻居王木匠家的屋顶正冒着滚滚浓烟,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街坊邻居们有的提桶,有的拿盆,乱作一团。
“快救火啊!”
李文渊二话不说,抄起自家院里那只唯一的水桶,也加入了救火的队伍。张氏则跟着几个妇人,帮忙把王木匠家还没被烧着的东西往外搬,又扶着吓得瘫软在地的王木匠媳妇和孩子。
火势太大,等官府的救火队赶到时,王木匠家的两间草房,已经烧得只剩下黑漆漆的框架。
一家人所有的家当,毁于一旦。王木匠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众人看着这一幕,都纷纷叹气。
这时,张氏拉了拉李文渊的衣角,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李文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回家,在床底的一个破瓦罐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他把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十枚用红线串起来的铜钱。
这是他们家攒了快一年,准备用来过冬买米买炭的全部家当。
李文渊拿着这串钱,走到失魂落魄的王木匠面前,把钱塞到他手里。
“王大哥,人没事就好。这点钱你先拿着,先搭个棚子,给嫂子和孩子遮风挡雨。”
王木匠抬起头,看着李文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夜里,忙活了一晚上的李文渊夫妇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那串铜钱没了,这个冬天,恐怕会更难熬了。
张氏给丈夫倒了碗水,轻声说:“没事,我再多接点针线活,总能挺过去的。”
李文渊看着妻子那双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温柔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
这一切,慧明大师依然看在眼里。他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双眼微闭,仿佛入定,但嘴角却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05
又过了几天,秋雨终于停了。
这天晚上,月光明晃晃地照进小院,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吃过晚饭后,慧明大师一反常态,没有去打坐念经,而是郑重地请李文渊夫妇坐下。
“两位施主,”老和尚的声音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郑重,“老僧在贵府叨扰多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心中已有了计较。”
李文渊和张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关键的时刻要来了。
慧明大师看着他们,目光温和而又充满赞许:“《华严经》有云,‘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觉。’二位施主虽身处困顿,却心怀大悲,对素不相识的老僧如此,对路边乞儿如此,对受灾邻里亦是如此。此等善心,实在难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
“菩萨所言之天机,泄露给德不配位之人,是为造孽。但告知于二位这般的善心之人,便是功德。今日,老僧便将这天机传于你们。”
李文渊紧张得手心冒汗,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胸口。
张氏更是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慧明大师。
整个屋子安静极了,只有窗外的虫鸣和桌上油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慧明大师缓缓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然后放下茶碗,那“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李文渊。
“你们听好了,”慧明大师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从古老的钟鼎中发出,“这命中注定,前半生饱经风霜,后半生时来运转,必有大财临门的三个属相……其中,这第一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