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边的悬崖上,风刮得像刀子一样。
少年一动不动地盯着海面,海浪像是发了疯,一个劲儿地往礁石上砸。他身边的少女,则抬头望着天。
天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金光刺眼。
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不像凡人,就那么从金光里飘了下来,落在了他们兄妹跟前。
那女人看着他们,眼神里说不清是喜是悲,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开口:
“你们的爹,他没死。”
01
黄轩不是华胥村土生土长的人。
十五年前,他浑身是伤地倒在村口,是村里最好的姑娘华胥救了他。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叫什么。他醒来后,只说自己姓黄,旁的就再也问不出了。
村里人看他一个外来人,话不多,身子骨又弱,起初都有些提防。
可日子久了,大伙儿发现这个叫黄轩的“闷葫芦”不简单。
海边人家,靠天吃饭。可这天,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就可能狂风暴雨。村里的老渔民,经验再足,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每年都有船折在海里。
但黄轩不一样。
他每天早上都会在海边站上一会儿,看看天色,闻闻风里的味儿。
“今天东边的浪头不对劲,要出海的,别往深处走。”
“明儿要起南风,潮水会涨得比平时高,岸边的渔网都收一收,房子也再加固一下。”
起初没人信他,觉得他一个外地来的旱鸭子,懂什么风浪。
有一次,村里的王大胆不听劝,非要带着人去东边那片礁石多的地方下网,说那里的鱼肥。黄轩拦在村口,只说了一句:“别去,会出事。”
王大胆嘲笑他胆小,硬是带着两个后生出了海。
结果,半下午天就阴了,海上起了大雾,风也起来了。王大胆的船没回来。
全村人都在岸边急得团团转,只有黄轩,带上绳子和几个壮劳力,指着漆黑一片的海面说:“往东南方向,离岸大概五里地,他们在那块黑礁石上。”
大伙儿都觉得他疯了,这么大的雾,眼睛都睁不开,他怎么知道?
可人命关天,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船摸黑开出去,还真就在那个位置,找到了抱着礁石发抖的王大胆三人。
从那以后,整个华胥村,再没人敢小瞧黄轩。出海前,不问龙王爷,都得先来问问黄轩的意见。
靠着这份“未卜先知”的本事,黄轩在村里扎下了根。他不多言多语,但谁家有难处,他知道了,总会默默地搭把手。东家屋顶漏了,他会扛着木头去修;西家孩子病了,他懂得哪几种草药能退烧。
他就这样成了村里最受敬重的人。
当然,他也如愿娶了村里最好的姑娘,他的救命恩人,华胥。
华胥是个好姑娘,人如其名,长得水灵,性子也温和。她好像天生就该和黄轩是一对,一个话不多,一个总能懂。
黄轩从海边回来,衣角湿了,华胥会立马拿来干布巾;黄轩看着天色皱眉头,华胥就会把院子里晾晒的渔网收起来。
两人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但全村人都羡慕他们。那份默契,那份安稳,比什么话都实在。
他们的家,就在村子最东头,一间小小的石头屋,面朝大海。
黄轩常常在干完活后,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陪着华胥一起织渔网。海风吹过,带着咸咸的味道,吹动华胥的鬓角。黄轩会很自然地伸手,帮她把乱发掖到耳后。
华胥会对他笑,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每当这时,黄轩的眼神总是很沉,沉得像他身后的那片大海。那眼神里,有满足,有幸福,但藏在最深处的,是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忧愁。
好像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一样。
02
黄轩偶尔会做梦。
梦里,他不是一个凡人,没有这双只会修船补网的手。
他是一条龙,一条金光闪闪的黄龙。
住在天上,一个叫瑶池仙境的地方。那里没有海水的咸腥味,只有飘渺的仙气和闻不够的蟠桃香。
他是龙族的六哥,地位尊崇,连天兵天将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黄龙神君”。
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直到他遇见了她。
那天,王母娘娘开蟠桃会,各路神仙都来了,热闹非凡。他喝多了几杯仙酿,有些头晕,便独自溜达到瑶池边上。
瑶池的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每一颗玉石。
水面倒映着一个凡间女子的身影。
她正在一条河边,低头浣纱。阳光照在她身上,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他看得痴了,忘了自己是神,也忘了天规戒律。
神仙动了凡心,是天庭最大的忌讳。
他开始每天都去瑶池边,偷偷地看她。他知道了她叫华胥,住在一个靠海的村子里。她善良,勇敢,会为了一只受伤的小鸟流泪,也会为了保护村人,举起木棍对抗野兽。
他彻底陷了进去。
终于有一天,他没忍住,化作人形,偷偷下了凡。
他在华胥采药的山路上,假装成一个迷路的旅人。他们说了话,他知道了她的声音有多好听。
他开始频繁地私下凡间,陪她看日出,看潮落。他用法术,让她打的鱼总是最多,让她种的庄稼总是最好。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但他忘了,天有多高,王母娘娘的眼睛就有多远。
那天,他和华胥在海边并肩坐着,看着晚霞。他正要开口,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时,天,突然就黑了。
不是乌云蔽日的那种黑,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让人绝望的黑暗。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云端,面无表情的王母娘娘。
“黄龙,你可知罪?”
那声音不响,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
他把华胥护在身后,挺直了脊梁,几千年来第一次对她低了头:“我愿受罚,只求不要伤及无辜。”
王母娘娘的眼神冷得像冰:“你身为龙族,与凡人相恋,扰乱天地秩序,本该将你打得神魂俱散。念你曾有功于天庭,废你千年修为,贬你下凡,永世不得再返回天界!”
他只觉得浑身的骨头像被一寸寸敲碎,龙鳞一片片剥落,钻心的疼。
他最后看了一眼吓得说不出话的华胥,想对她笑一笑,却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他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了王母娘娘对身后仙官说的话,那话轻飘飘的,却决定了他一生的走向:
“抹去此女记忆,待他化为凡人,送至她身边。我倒要看看,没了神力的龙,和忘了过往的人,还能生出什么祸端。”
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倒在华胥村村口的原因。
他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黄轩。
而华胥,忘了一切,只当自己救了一个可怜的陌生人。
真好,黄轩想,这样就好。他什么都不求了,只要能这样守着她,一辈子。
03
黄轩以为,安稳的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华胥有了身孕。
那天,华胥红着脸,悄悄告诉他这个消息时,黄轩愣了很久。他先是狂喜,一把抱住华胥,在她肚子上亲了又亲。他要做爹了,他和华胥,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可狂喜过后,是慢慢涌上心头的,深深的恐惧。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
但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在天上,正冷冷地盯着他,盯着他这个被贬下凡的罪人,盯着他怀了孕的妻子。
从那天起,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
海里的鱼变得焦躁不安,好几次,成群的鱼像疯了一样冲向岸边,死在沙滩上。
天上的云也变得奇奇怪怪,有时候像龙,有时候像凤,有时候又像一群手持刀枪的兵将。
村里的老人开始在背后议论,说这是不祥之兆。
“怕不是海神发怒了?”
“我看是咱们村里,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些话,或多或少都传到了黄轩的耳朵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加固了自家的石头屋,又在院子周围,用一些没人认识的植物,扎了一圈篱笆。
华胥也有些不安,她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肚子也疼得比别的孕妇厉害。
黄轩就整夜整夜地陪着她,给她揉腿,讲些他在外面听来的趣闻。他从不提那些怪事,脸上也总是带着笑,好像天塌下来,有他撑着,就什么都不用怕。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怕。
他怕的不是自己,他这条命,早在被贬下凡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捡来的了。
他怕的是华胥,怕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是龙,虽然现在没了神力,但血脉里流淌的,依旧是龙族的血。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是人,是龙,还是……一个谁也说不清楚的怪物?
王母娘娘当初把他扔下来,就是想看他和一个凡人能生出什么“祸端”。
现在,这个“祸端”就要来了。
他常常在深夜里,等华胥睡熟了,独自一人走到海边。
他望着黑沉沉的大海,多想变回那条叱咤风云的黄龙,搅动四海,飞上九天,去问一问那位高高在上的王母。
你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
可他现在,只是黄轩。一个手无寸铁,连自己妻儿都可能保不住的凡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拳头,对着冰冷的海风,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
谁也别想伤害他们,谁也别想。
04
华胥生产那天,整个东海之滨都变了天。
明明是六月盛夏,天上却飘起了雪。
海上,一个巨大的漩涡凭空出现,把海水搅得天翻地覆。可说来也怪,华胥村的上空,却是一片诡异的平静,一丝风都没有。
村里所有人都吓坏了,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嘴里念叨着“天神显灵”。
石头屋里,华胥疼得死去活来。接生的产婆,是村里最有经验的李大婶,可见过再多生孩子的场面,也没见过今天这阵仗。
屋里屋外,判若两个世界。
黄轩守在门外,手心里全是汗。他没看天,也没看海,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出两声响亮的啼哭,一前一后,清脆有力。
李大婶满脸是汗地跑出来,话都说不利索了:“生了,生了!是个……是个……龙凤胎!母子平安,母子都平安!”
黄轩悬着的心刚要放下,一股强大到让他无法呼吸的威压,突然从天而降。
他猛地抬头。
不知何时,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雍容华贵,头戴凤冠的妇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的眼神,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王母娘娘。
她还是来了。
黄轩下意识地挡在房门前,像一头护崽的野兽。
王母娘娘看都没看他,目光穿过他,直接望向了屋里。她根本没走,只是身形一晃,人就已经出现在了产床边。
床上,华胥虚弱地躺着,她的身边,是两个刚刚出生的婴孩。
男孩眉心有一点朱砂痣,女孩的额头则有一个淡淡的莲花印记。他们不哭不闹,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华贵妇人。
王母娘娘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动。她盯着那两个孩子,看了很久很久。
那眼神很复杂,有忌惮,有惊讶,甚至还有一丝……杀意。
黄轩冲了进来,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娘娘,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您放过他们母子,我愿随您回天庭,领受任何责罚。”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交换。
王母娘娘终于把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开,落在了他身上。
“黄龙,你倒是痴情。”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你的孩子,血脉不凡,留在人间,确是祸端。”
黄轩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过……”王母娘娘话锋一转,“天道轮回,自有定数。他们既已降生,便是天命。”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两个孩子的脸颊。
“男孩,便叫伏羲。女孩,就叫女娲吧。”
“这两个孩子,暂且留在人间,由他们的母亲抚养。至于你……”她看向黄轩,眼神又恢复了冰冷,“罪龙黄轩,即刻随我返回天庭,重归龙族之列,镇守四海,以赎前罪。”
说完,她转身就向外走。
黄轩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华胥和孩子。华胥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含着泪,却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那是他十五年来,笑得最轻松的一次。
他站起身,跟着王母娘娘走了出去。在踏出院门的那一刻,他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去。
天上的雪停了,海上的漩涡也平息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石头屋里,华胥抱着两个孩子,泪如雨下。
05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东海边上,华胥村依旧是那个小小的渔村。
只是村里,多了两个了不起的年轻人。
伏羲和女娲。
兄妹俩长得很好看,完全继承了他们父母的优点。哥哥伏羲,高大英俊,性子沉稳,像极了当年的黄轩。妹妹女娲,美丽善良,心灵手巧,和母亲华胥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他们又和父母完全不同。
伏桑,天生就对天地万物有着一种奇异的洞察力。他能看懂云的流动,听懂风的声音。他做的渔网,网眼大小恰到好处,总能捕到最多的鱼,却从不伤害小鱼苗。他画的图,圈圈点点,村里人谁也看不懂,但他却能根据这些图,准确地预测出未来几天的天气和潮汐。
女娲,则对生命有着无与伦比的亲和力。受伤的小动物,只要经她的手抚摸,很快就能痊愈。她喜欢用河边的泥巴捏一些小人小兽,捏出来的东西,活灵活现,好像随时都能活过来一样。
村里人都说,这兄妹俩是神仙转世,是来保佑华胥村的。
华胥每当听到这些话,只是笑笑,不说话。
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十五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从没告诉过孩子们,他们的父亲,不是死了,而是回到了一个他们去不了的地方。
她只是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两个孩子,教他们善良,教他们敬畏天地。
这一年,伏羲和女娲都十五岁了。
东海的气候,又开始变得不正常。
夏天酷热无雨,河道干涸;冬天却又暴雪连绵,冻死了不少牲畜。海里的鱼也越来越少,村民们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
伏羲每天都站在海边,眉头紧锁,天上的星象,地上的气候,所有的一切都乱了套,超出了他的理解。
这天,兄妹俩心里同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村子南边那座最高的悬崖上,呼唤着他们。
他们对视一眼,没和母亲说,便一起朝着那座悬崖走去。
悬崖上,风刮得像刀子一样。
少年一动不动地盯着海面,海浪像是发了疯,一个劲儿地往礁石上砸。他身边的少女,则抬头望着天。
就在此时,天空裂开一道金色的口子。
一个穿着华丽,不似凡人的仙子,从金光中缓缓飘落,正好落在他们兄妹二人面前。
那仙子看着他们,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怜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清晰地响在伏羲和女娲的耳边:
“伏羲,女娲,你们的使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