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叫落影村。
一个名字里就带着几分诡谲的地方。
今年我们村里最大的喜事,就是我姐姐春华,被村长石爷选为了他的“继承人”。
消息传开那天,我家院里挤满了道贺的乡亲,父母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鞭炮的碎红铺了满地,喜庆得像一场盛大的婚嫁。
人人都说,春华有福气,我们家祖坟冒了青烟。
姐姐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手最巧,歌喉也最婉转,能成为石爷的继承人,掌管村里最重要的“影戏”,是天大的荣耀。
他们欢声庆祝,只有我,躲在门后,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因为我知道,那不是继承,而是一场献祭。
姐姐不是要去学戏,而是要被做成一出“戏”。
具体来说,是做成一出戏里,那个最重要,也最美的“皮影”。
01
我们落影村,坐落在两界山深处的盆地里,四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只有一条蜿蜒的河道与外界相连。
村子很古老,古老到像是被时间遗忘在了这里。
村里的老人说,我们的祖先是为了躲避一场天大的灾祸,才迁徙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而保佑我们村子世世代代平安的,是村里的“影戏”。
这影戏,和外头戏班子耍的完全不同。
一年只演一次,就在七月半鬼节当晚。
地点不在任何戏台,而在村子最中央那座阴森的百年祠堂里。
演戏的人,也只有一个,就是我们的村长,石爷。
石爷的影戏,我们村里人称之为“神仙戏”。
一块巨大的、用某种兽皮绷成的白色幕布,一盏不知用什么油点燃的青铜灯。
灯光一亮,石爷枯瘦如柴的手指在幕后翻飞,那些皮影便活了过来。
村里的孩子,既怕看,又忍不住要看。
因为那影戏里的皮影,实在太逼真,太诡异了。
它们不像外面的皮影那样轮廓粗糙,而是精美到了毫发毕现的地步。
尤其是那压轴出场的“月神娘娘”,身段婀娜,衣袂飘飘,在幕布上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动作,眼波流转间,仿佛真人一般,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妖异之美。
戏里唱的,也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是我们落影村自己的历史。
讲的是先祖们如何在一片瘴气毒雾中开辟村庄,如何与山中的妖鬼精怪斗法,最后又如何在“影神”的庇佑下,将邪祟一一降服。
每当“月神娘娘”出场,便代表着“影神”降临,她以曼妙的舞姿,将那些青面獠牙的妖鬼皮影一一击退、净化。
每年的神仙戏结束,村里就会风调雨顺一整年。
庄稼丰收,无病无灾。
因此,身为唯一“影戏师”的石爷,在村里的地位,比古代的皇帝还要尊崇。
他说的话,就是圣旨。
02
我姐姐春华,是村里最出挑的姑娘。
她长得就像她的名字,如春日繁花,明媚动人。
她有一双全村最巧的手,能绣出活灵活现的蝴蝶;她还有一副全村最动听的嗓子,
山歌唱起来,能引得林子里的鸟儿都停下来听。
所有人都觉得,春华是完美的。
所以当石爷宣布,要选她做继承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感到意外,只有无尽的羡慕和理所当然。
除了我。
我叫阿木,今年十三岁。
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在三年前,我爷爷临死的时候。
我爷爷,曾是上一任老村长的“递官”,也就是学徒兼助手。
可他学到一半,就吓得装疯卖傻,逃回了家,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临终前,已经烧得神志不清。
那天夜里,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恐惧。
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将那个埋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全都吐了出来。
他说,落影村的影戏,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戏”,而是一场与“影神”的交易。
那所谓的“影神”,是一个被我们祖先镇压在祠堂地下的古老邪物。
它以村民的“精气”为食,为了安抚它,祖先们与它立下契约:每隔一二十年,就要为它献上一个新的“神影”,来代替衰旧的那个。
而制作“神影”的方法,残忍到令人发指。
他们会挑选村里最“干净”、最“有灵气”的女孩,以“继承人”的名义进行培养。
在特殊的药材和饮食控制下,女孩的皮肤会变得像上好的宣纸一样,薄、韧、光洁。
然后在七月半之前的一个月圆之夜,由村长亲自动手……将她整个人,活生生地,用一种秘法,剥离、鞣制、绘制,最终,做成一具新的、栩栩如生的“月神娘娘”皮影。
而女孩的魂魄,也会被秘法永远地禁锢在皮影之内,成为“影神”的玩物和奴仆,在幕布之后,永世不得超生。
“阿木……别让你姐姐……去学戏……”爷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我耳边嘶吼,“那递官……递的不是戏……是命啊!”
说完,他就咽了气,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03
石爷亲自登门的那天,我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他拄着一根黑沉沉的龙头拐杖,脸上的皱纹像干裂的河床,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当着我父母和一众族老的的面,宣布他选中了春华,作为下一任的影戏师。
我爹激动得满脸通红,当场就跪下了,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祖宗保佑”。
我娘则一把抱住春华,喜极而泣,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嘴里念叨着:“我闺女有出息了!
有出息了!”
姐姐春华又惊又喜,她羞涩地低下头,脸颊绯红,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样子。
她大概在想象着,自己将来也能像石爷一样,受到全村人的尊敬和爱戴。
乡亲们的道贺声、父母的欢笑声、还有族老们欣慰的赞叹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喜庆的洪流。
可这股洪流冲刷在我身上,却让我如坠冰窟,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我看着满脸幸福的姐姐,爷爷临死前那张恐惧扭曲的脸,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我想象着姐姐那身比丝绸还要光滑的皮肤,被一点点地从血肉上剥离下来,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
我想象着她那清澈明亮的魂魄,被强行注入那张薄薄的皮囊之中,在无尽的黑暗里,重复着悲哀的舞蹈。
“不……”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声音很小,但在场的都是人精。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阿木!
你这孩子瞎叫唤什么!”
我爹立刻呵斥道,脸上满是尴尬和愤怒,“你姐姐得了天大的福分,你是不是嫉妒了?
滚回屋里去!”
我被爹一把推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是更加热烈的欢声笑语。
我靠着门板滑落在地,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个家里,这个村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
我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我说的话,谁会信?
他们只会觉得,我是疯了。
04
姐姐的“培养”,很快就开始了。
她搬出了我们家,住进了祠堂旁边一个独立的、被高墙围起来的小院里,那里除了石爷,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
美其名曰,要“静心养性,断绝尘缘”。
父母对此毫无怨言,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他们每天都精心准备好饭菜,恭恭敬敬地送到院门口,交给石爷的两个哑巴助手。
我偷偷去看过几次。
姐姐的伙食很奇怪,没有半点荤腥,全是些我不认识的植物根茎和颜色诡异的汤羹。
爷爷曾说过,那是“化骨汤”和“养皮膏”,能让人的皮肉变得更加柔韧、剔透。
除了饮食,姐姐每天还要用一种特制的药汤沐浴。
我隔着高墙,都能闻到那股浓烈的、混杂着草药和某种腥气的味道。
我娘说,那是石爷在为姐姐“强身健体,涤荡尘垢”。
可我知道,那是在“鞣皮”,让姐姐的皮肤达到最适合做成皮影的状态。
一个月后,我娘终于获准进去探望了一次姐姐。
回来后,她高兴地对我们说,姐姐变得更美了,皮肤白得像雪,滑得像玉,整个人都像神仙妃子一样。
可我从门缝里,看到了我娘在夜里偷偷地抹眼泪。
我又找机会,爬上了院子旁最高的那棵老槐树。
我看到了坐在院中石凳上的姐姐。
她确实变白了,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尊精美的瓷器。
她的眼神变得很空洞,动作也变得迟缓,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
她不再唱歌,也不再笑,只是静静地坐着,整个人都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枯萎”下去。
我试着跟爹娘说我的担忧,可换来的,只是一顿更严厉的打骂。
他们骂我是白眼狼,见不得姐姐好,想毁掉我们全家的前程。
我彻底绝望了。
这个村子,已经疯了。
05
距离七月半,只剩下最后三天。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爷爷的遗言里,最关键的一步,就在今晚——“量身画影”。
石爷会在今晚子时,用一根浸泡过秘药和至亲之血的“锁魂红线”,为姐姐量体。
这根线一旦上身,姐姐的魂魄就会被彻底“标记”,再也无法逃离她的躯壳,也无法抗拒接下来的剥皮之痛。
这是制作“神影”最关键,也是最歹毒的一步。
我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我偷了爹藏在床底下的砍刀,又揣上了半包石灰粉。
夜深人静,我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个小院的墙外。
院墙很高,但我这几年为了偷看姐姐,早已练就了一身爬树翻墙的本事。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天上。
姐姐就坐在月光下,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
“姐姐!”
我从暗影里冲出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快跟我走!”
她的胳膊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她像是没听到我的话,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空洞地看着我。
“阿木……”她轻轻地叫了我的名字,声音飘忽得像烟。
“姐姐,别怕,我带你走!
离开这个鬼地方!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用尽全力,想把她从石凳上拉起来。
可就在这时,禅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石爷那干枯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站在门口。
他没有看我手中的砍刀,也没有因为我的闯入而有丝毫的惊讶。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猫捉老鼠般的微笑。
他的两根手指间,拈着一根细如发丝,却红得像血的丝线。
“姐姐,快跟我走!
他们要害你!”
我急得快要疯了,对着姐姐大吼。
石爷那沙哑、阴冷的声音,却在此时悠悠地响起:
“走?
阿木,你以为她还能走到哪里去?
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献给‘影神’的祭品。
你爷爷当年没敢做的事,你倒是有胆子来搅局。”
他缓缓向前走了一步,月光照在他手中的红线上,反射出妖异的光。
他的笑容更深了,像一道裂开的伤口。
“不过,既然你这么舍不得你姐姐,今晚的‘量身’,不如……就由你来替她穿上这第一根‘锁魂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