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的城市浮沉,并没有带给李娟她想要的富贵荣华,反而将她和她的家庭拖入了更深的泥潭。
当她为了最后的生计,被迫回到那个被她遗弃了十二年的乡下老家,准备卖掉那座空置的祖屋时,一个被她用“捉迷藏”游戏亲手埋葬的、早已模糊的记忆,才重新浮上水面。
她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午后,她三岁的女儿,被她永远地锁在了那间阴暗的仓库里。
当她怀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末的侥幸,颤抖着打开那扇锈迹斑斑的仓库大门时,从黑暗深处传来的那一声稚嫩的、充满了无尽思念的呼唤,让她瞬间魂飞魄散。
01
在十二年前,李娟一家,是清水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
他们的羡慕,源于李娟家那座在村中心、独一份的气派大院。
那是一座青砖到顶、五间正房带两间厢房的宽敞瓦房,是李娟丈夫的爷爷辈传下来的家产。
在周围邻居还大多住着土坯房的时候,李娟家这座自带一个巨大仓库的院落,就成了他们家境殷实的最好证明。
那个仓库,尤其让村里人眼热。
它原本是个老粮仓,空间巨大,冬暖夏凉,里面堆放着各种农具和杂物,也成了孩子们眼中最神秘的探险乐园。
“娟子啊,你可真是有福气。”邻居张婶不止一次地,扒着李娟家的院墙,酸溜溜地说,“守着这么大的房子,将来你家娃,肯定是咱们村第一个进城当城里人的!”
李娟听了,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但心里,却早已被这份虚荣和对未来的憧憬填满了。
她抚摸着自己三岁女儿月月那柔软的头发,看着她那酷似自己的、漂亮的小脸蛋,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带我的孩子,走出这个穷山沟,去城里过好日子!
那时候的月月,是个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小姑娘。
她爱笑,爱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和妈妈在那个巨大而神秘的仓库里玩捉迷藏。
她总是能找到最刁钻的角落,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藏起来,然后等着妈妈带着夸张的惊呼声“找到你啦!”,再咯咯地笑着,扑进妈妈的怀里。
对于那时的李娟来说,女儿的笑声,和邻居们的羡慕,是她平淡生活中最大的慰藉。她坚信,凭着自家这不错的家底和夫妻俩的勤劳,他们一家,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与这个贫穷山村截然不同的未来。
02
转折,发生在女儿月月三岁那年的秋天。
经过十月怀胎,李娟又为这个家,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儿子的降生,让整个家庭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丈夫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在村里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在农村,有了儿子,就意味着家族的香火得以延续,意味着主心骨和顶梁柱。
然而,喜悦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现实的压力。
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开销瞬间就变大了。奶粉、尿布、孩子生病的医药费……每一项,都像一座座小山,压在了这对年轻夫妻的肩上。他们那点本就不算丰厚的积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减少。
而那份“进城过好日子”的梦想,也在这份现实的压力下,变得越发的迫切和诱人。
“他爹,咱们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一个深夜,李娟看着身边酣睡的、粉雕玉琢的儿子,对丈夫说道,“你看儿子,长得多好。咱们要是再待在这个山沟沟里,将来他长大了,也只能跟我们一样,当个泥腿子。我不能让我的儿子,走咱们的老路!”
丈夫抽着闷烟,眉头紧锁:“我何尝不想去城里?可你看看咱们家现在这个情况,月月要上学,儿子还要吃奶。这要是两个孩子都带到城里去,吃穿住行,哪样不要钱?咱们这点钱,到了城里,恐怕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到时候,日子过得,可能还不如现在呢!”
“那怎么办?就这么一辈子困死在这里吗?”李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甘和歇斯底里。
丈夫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了。他说:“除非……除非咱们能轻省一点……”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夫妻俩,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那份沉默里,一个残忍的、不可言说的念头,像一条毒蛇,悄悄地,在两人心里,同时滋生了出来。
是的,除非,他们能“轻省”一点。比如,只带一个孩子走。
而那个需要被留下的“负担”,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依旧根深蒂固的年代,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03
那个残忍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抑制。它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了李娟和丈夫那颗早已被对城市的向往和对贫穷的恐惧所占据的心。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压抑的争吵和痛苦的思索之后,他们最终,还是做出了那个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寒而栗的决定。
他们要去城里。
他们要带上能为家族传宗接代的儿子。
至于那个已经三岁、活泼可爱的女儿月月……他们决定,将她“遗忘”在老家。
如何“遗忘”?直接抛弃,于心不忍,也怕村里人戳脊梁骨。于是,李娟,这个深爱着自己女儿的母亲,亲手,为女儿策划了一场以“爱”为名义的、最残忍的告别仪式。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李娟和丈夫已经偷偷地,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行李,都打包好,放在了一辆他们花钱从镇上雇来的、准备带他们离开的拖拉机上。
李娟走进院子,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的笑容,对着正在玩泥巴的女儿月月,张开了双臂。
“月月,我的乖女儿,来,妈妈陪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好呀好呀!”天真无邪的月月,立刻扔掉了手里的泥巴,开心地拍着小手,“妈妈,我们玩什么?”
“我们……我们玩捉迷藏。”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的颤抖,“你-去藏好,妈妈来找你,好不好?”
“好!”月月高兴地跳了起来。她最喜欢玩捉迷藏了,也最喜欢,藏在那个能给她带来无限安全感和神秘感的大仓库里。她知道,只要藏在那里,妈妈总是要找很久很久,才能找到她。
她笑着,迈开小短腿,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毫不犹豫地,就跑进了那个阴暗、宽敞的仓库里,熟练地,钻进了一个巨大的、空着的老旧米缸后面。
李娟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一步,走到了仓库的门口。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一半是即将奔向新生活的兴奋,一半是即将抛弃亲生骨肉的、针扎般的罪恶感。
但最终,前者,还是战胜了后者。
她站在仓库门口,对着里面那片黑暗,用一种她这辈子最温柔、也最虚伪的声音,大声喊道:
“月月,躲好了吗?妈妈要来找你咯!”
喊完这句话,她没有给女儿任何回应的机会。她猛地,将那扇由厚重木板制成的、沉重无比的仓库大门,用力地,合上了。
然后,她拿起那根手臂粗的、用来锁门的巨大木门栓,颤抖着,将它,插进了那对冰冷的铁门环里。
“哐当”一声。
那声音,像是直接砸在了她的心上,也像是,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做完这一切,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她不敢去想,女儿在黑暗中,发现游戏永远不会结束时,会是何等的恐惧和绝望。她转过身,快步地,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个院子,跳上了那辆早已发动、等着她的拖拉机。
“这是为了儿子,为了我们家的未来。她会没事的,村里人很快就会发现她的……”她不停地,在心里,这样麻痹着自己。
拖拉机“突突突”地,驶离了村庄。李娟回头,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承载了她所有过去和罪恶的院子,两行冰冷的泪水,从她脸颊滑落。
04
城市的生活,并没有像李娟想象的那样,铺满了鲜花和黄金。
他们带来的那点积蓄,在城里高昂的物价面前,很快就捉襟见肘。他们用卖掉老家所有粮食的钱,在城市最偏远的郊区,买了一套小小的、刚刚够一家三口容身的二手房,就算是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
丈夫去了一个建筑工地打工,李娟则留在家里,照顾年幼的儿子。日子过得,比在农村时,还要辛苦和拮据。
但李娟不后悔。她看着自己那白白胖胖的儿子,看着窗外那片虽然遥远,但终究是属于城市的灯火,她觉得,只要儿子将来能有出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现在吃再多的苦,都值得。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地放过这对抛弃了自己骨肉的夫妻。
他们进城的第二年,丈夫的堂弟,一个在城里混了多年、看起来很“吃得开”的亲戚,找上了门。
“哥,嫂子,你们不能一辈子就这么给人打工啊,那能有什么出息?”堂弟坐在他们那狭小的客厅里,口若悬河,“我最近,跟几个朋友,合伙盘下了一个小服装厂。现在服装生意多好做啊!简直就是捡钱!就是……就是启动资金还差那么一点。哥,你是我亲哥,我才把这么好的发财机会留给你。你把咱家这房子,拿去银行抵押了,贷点款出来,投到我这厂子里。我给你算,最多一年!一年就能回本!到时候,别说买大房子,买小汽车都行!”
丈夫这个老实巴巴的农村人,哪里经得住这番“发财梦”的蛊惑。再加上对方是自己的亲堂弟,他没怎么犹豫,就动了心。
李娟起初还有些不放心,觉得这事太冒险。但一听到“大房子”、“小汽车”这些词眼,她那颗不甘于平庸的心,又开始活络了起来。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赌一把!
他们把那套他们视若珍宝、作为在城市立足之本的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换来了十几万的贷款,一股脑地,全都投进了堂弟的那个“服装厂”里。
然后,他们就在家里,美滋滋地,做起了“年底分红,住进大别墅”的白日梦。
可现实,却给了他们最响亮、也最残忍的一记耳光。
那个所谓的服装厂,根本就是一个无底洞。堂弟根本不懂经营,厂子里的管理一塌糊涂,生产出的衣服,质量差,款式旧,根本就卖不出去。
不到半年,工厂就因为拖欠工人工资和原料款,倒闭了。那个信誓旦旦的堂弟,也在一夜之间,卷着他们那笔救命的投资款,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子,被银行收走了。
钱,血本无归。
他们一家三口,在一夜之间,又变回了刚进城时的、一无所有的状态,甚至,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05
从天堂到地狱的巨大落差,彻底击垮了李娟的丈夫。他整日借酒消愁,怨天尤人,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想要在城里闯出一片天地的干劲。整个家的重担,都落在了李娟一个人身上。
为了还债,为了养活儿子和那个已经近乎于废人的丈夫,李娟只能出去打工。她去饭店洗过盘子,去市场卖过菜,去富人家当过保姆。她尝尽了世间的冷暖和白眼。
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麻木而又辛苦的劳作中,悄然滑过了十二年。
十二年的光阴,足以将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妇,磋磨成一个眼神里写满了疲惫和沧桑的中年妇女。她的儿子,也已经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了一个十二岁的、沉默寡言的少年。
这些年,他们过得比在农村时,还要贫穷和不堪。他们租住在城市最廉价的、环境最差的棚户区里,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这天,一个催债电话,又打到了李娟的手机上。挂了电话,李娟看着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和那个又喝得醉醺醺、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丈夫,她终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她想起了,他们在乡下,还有一座空置了十二年的老房子。那是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财产了。
“把它卖了吧。”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升起,“卖了,至少能把债还清,也能让儿子,过得好一点。”
于是,她跟丈夫交代了一声,独自一人,踏上了那趟时隔了十二年之久的、返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汽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着。看着窗外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连绵不绝的青山,李娟的心里,五味杂陈。十二年前,她就是从这条路上,满怀希望地离开;十二年后,她却又是如此狼狈不堪地,回来。
当她站在那个已经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自家院门口时,看着那扇早已腐朽的院门和那几间在风雨中飘摇的、空无一人的老房子,一种巨大的、恍如隔世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院子角落里,那座同样破败,但主体结构依然完好的、巨大的仓库上。
也就在这时,一个被她刻意遗忘了十二年的、恐怖的记忆,像一道闪电,猛地,劈中了她的灵魂!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十二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想起了那个名叫“月月”的、她那只有三岁的、爱笑的女儿。她想起了那场残忍的“捉迷藏”游戏,和那声被她亲手插上的、冰冷的门栓声。
“天哪……”
李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她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
她……她当年,好像,是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扔在了这里……扔在了那间仓库里……
十二年了……
一个三岁的孩子,被锁在密不透风的仓库里,十二年……
她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恐惧和罪恶感,将她彻底淹没。
她颤抖着,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样,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那扇紧闭的、挂着一把早已锈成铁疙瘩的大锁的仓库门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是愧疚?是恐惧?还是……一丝微末到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侥幸?
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把锈锁,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哐当!”
几下之后,锈锁应声而断。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用力地,拉开了那扇沉重无比的、积满了灰尘的仓库大门。
一股阴冷的、混合着腐朽木头和尘土味道的气息,从门缝里,扑面而来。
也就在她拉开门缝的一瞬间,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死一般的黑暗之中,突然,传来了一个稚嫩的、怯生生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充满了无尽思念和委屈的、小女孩的声音:
“妈妈,我好想你……”
李娟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她瞪大了眼睛,朝着那片黑暗之中,望了进去。
“不……不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