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陈家那个盲眼阿婆,最近家里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我前儿个路过,不还好好的吗?”
“你不知道,她家那院子里,天天有喜鹊往下扔碎瓷片!你说邪乎不邪乎?”
01
在山坳深处,有个叫陈家村的小地方。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像撒在绿色褶皱里的几粒芝麻。
陈阿婆就住在这里。
她眼睛看不见,已经很多年了。
年轻时,她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能看到清晨山谷里最薄的雾,能分清田里哪棵稻苗长得最壮实。
阿婆的男人走得早。
那年头,山里穷,为了给家里多挣几个钱,他去山里采药,脚下没踩稳,从一道缓坡上滚了下去。
人是找到了,但已经没气了。
留下阿婆和只有七岁的儿子,陈明。
村里人都说,这娘俩的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一个女人,还瞎了眼,带个半大的孩子,怎么活。
可陈阿婆硬是挺了过来。
她靠着一双还算灵巧的手,给人做针线活,缝缝补补。
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几十年的活计已经刻在了骨子里,针脚细密,不比眼明心亮的人差。
儿子陈明很懂事。
从小就知道帮衬家里,砍柴、挑水,什么苦活累活都抢着干。
他知道,娘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心是亮的。
他要当娘的眼睛。
陈明长大了,学习很好,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娃。
毕业后,他留在了城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也成了家。
他想把阿婆接到城里去享福。
但阿婆不愿意。
她说:“我在村里住了一辈子,离了这黄土地,我心里不踏实。”
“城里高楼大厦的,我一个瞎老婆子,出门都不知道往哪儿走,再给你添麻烦。”
陈明拗不过她,只好由着她。
每年,他都会回来看她几次,给她带很多城里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
但阿婆用得最多的,还是那把用了几十年的旧木梳。
阿婆的生活很简单。
每天天一亮,她就摸索着起床,给自己做点简单的早饭。
一个窝头,一碗稀粥。
吃完饭,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
院子不大,是黄土夯实的,很平整。
院子中央有一棵老槐树,夏天能遮出一大片阴凉。
她喜欢听风吹过槐树叶子的声音,沙沙的,像是有人在跟她说话。
她也喜欢听村里的鸡鸣狗叫,孩子们跑过的笑闹声。
这些声音,就是她的眼睛,让她能“看见”外面的世界。
“阿婆,今天天气好,出来晒太阳啦?”
邻居张大婶路过她家门口,总会跟她打声招呼。
“是啊,老婆子骨头脆,得多晒晒。”
阿婆总是笑着回答。
她的脸上有很多皱纹,像老树的皮,但笑容很温暖。
村里人都敬重她。
谁家有个什么事,也愿意跟她说说。
她虽然给不了什么主意,但她会安安静静地听着,像一棵老树,能承载很多心事。
日子就像院子里的日影,慢慢地挪动着,无声无息,却又实实在在。
对陈阿婆来说,这样的日子,很安稳。
她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希望儿子在外面平平安安,这就够了。
02
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
陈阿婆像往常一样,摸索着拿起院墙角的扫帚,开始扫院子。
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
她喜欢院子干干净净的感觉,虽然她看不见,但脚踩在平滑的土地上,心里就觉得舒坦。
扫帚是竹子做的,扫在地上,发出“唰唰”的声响。
突然,一阵微弱的“叽叽”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声音很小,还带着点痛苦的颤抖。
阿婆停下了扫地的动作,侧着耳朵仔细听。
声音是从院子角落的柴火堆传来的。
她拄着扫帚,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在柴火堆旁边轻轻地摸索着。
指尖很快就触碰到了一个毛茸茸、正在发抖的小东西。
小东西很警觉,在她碰到的瞬间,挣扎了一下。
“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阿婆轻声说着,手上的动作更轻了。
她慢慢地把那个小东西捧了起来。
入手的感觉,是一团羽毛,还有一具温热的小小身体。
是一只鸟。
她能感觉到它急促的心跳,还有一条腿不自然地耷拉着。
“是只喜鹊啊。”
阿婆自言自语道。
虽然看不见,但她养过鸡鸭,对家禽鸟类的形态很熟悉。
这只喜鹊的个头不小,羽毛光滑,应该不是雏鸟了。
“腿瘸了,可怜见的。”
阿婆摸到了那条受伤的腿,骨头好像错位了。
喜鹊在她手里不安地动着,但没有啄她,只是发出痛苦的低鸣。
阿婆把它抱在怀里,站起身,慢慢走回屋里。
她找出一个不用的旧竹篮,在里面铺上柔软的旧棉布,做成一个简易的鸟窝。
然后,她小心地把喜鹊放了进去。
“你就先安心在这里待着吧,我给你治治腿。”
阿婆对喜鹊说,像在对一个孩子说话。
她从床底下的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一个布包。
布包里,是一些干草药。
这是男人还在世时,从山里采回来的,专门治跌打损伤。
她凭着记忆和嗅觉,捻出几样草药,放在一个小石臼里,慢慢捣碎。
屋子里很快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她把捣烂的草药敷在喜鹊受伤的腿上,又撕了块干净的布条,轻轻地给它包扎好。
整个过程,喜鵲都很安静。
也许是知道阿婆在救它,也许是疼得没了力气。
弄完这一切,阿婆又给它弄了点吃的。
她把小米泡在温水里,等米粒变软了,才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喂到喜鹊嘴边。
喜鹊起初不肯吃,后来似乎是饿极了,才试探着啄了几口。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伤才好得快。”
阿婆就这么守在篮子边,陪着它。
从这天起,阿婆的生活里,多了一件事。
就是照顾这只瘸腿的喜鹊。
03
日子一天天过去。
陈阿婆每天给喜鹊换药,喂食,跟它说话。
“小东西,今天感觉好点了吗?”
“你看你,吃东西弄得满嘴都是。”
“等腿好了,就飞回你的家去,别再这么不小心了。”
喜鹊好像能听懂她的话。
一开始,它还很怕生,总是缩在篮子角落里。
后来,它渐渐地不怕了。
阿婆给它换药的时候,它会乖乖地抬起那条受伤的腿。
喂它吃东西,它会主动凑过来。
有时候,阿婆坐在院子里听风,它就会在篮子里“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像是在回应她。
阿婆的院子,因为这只小鸟,似乎也多了一点生气。
邻居张大婶过来看她,瞧见了篮子里的喜鹊。
“哟,阿婆,你哪儿弄来这么一只鸟?”
“前两天在院子里捡的,腿摔坏了。”
阿婆笑着回答。
“是只喜鹊呢,都说喜鹊报喜,这是要给你带来好运气啊。”
张大婶说。
阿婆只是笑笑,没说话。
她救它,没想过什么报喜不报喜的。
她只是觉得,这是条生命,遇到了,就不能不管。
在阿婆的悉心照料下,喜鹊的腿伤好得很快。
半个多月后,包扎的布条拆掉了。
它的腿虽然还有点跛,但已经能站立,也能在地上蹦跶几步了。
又过了几天,它试着张开翅膀,从篮子里飞了出来,落在了屋里的桌子上。
它歪着头,看着阿婆,叫了两声。
那声音,清脆响亮,不再是之前那种痛苦的低鸣。
“好了,好了,看把你给能的。”
阿婆循着声音,伸出手。
喜鹊跳到了她的手臂上,用它的头,轻轻蹭了蹭阿婆的手背。
阿婆能感觉到那细小的羽毛带来的痒意,心里暖暖的。
“既然好了,就该走了。”
阿婆把它送到院子里。
“去吧,回到天上去,那里才是你待的地方。”
她把手一扬。
喜鹊振翅飞了起来,在院子上空盘旋了两圈,发出一串嘹亮的叫声,然后朝着远处的山林飞去。
阿婆站在院子里,听着那叫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她心里,竟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不过,她很快又释然了。
走了好,走了就自由了。
04
可是,没过几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下午,阿婆正在院子里坐着。
忽然,她听到“啪嗒”一声轻响,好像有什么小东西掉在了院子里。
她没在意,以为是风吹落了槐树上的枯枝。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啪嗒”。
声音很清脆,不像树枝落地的声音。
阿婆有些好奇,但她眼睛看不见,也懒得去摸索。
第二天,她扫院子的时候,扫帚底下传来一阵“咔啦咔啦”的摩擦声。
她蹲下身子,用手一摸。
摸到了一片碎瓷片。
瓷片不大,边缘很锋利。
“这是谁家孩子这么淘气,把碗摔了,碎片扔到我院子里来了?”
阿婆心里嘀咕着,把瓷片捡起来,扔到了墙角的垃圾堆里。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从那天起,几乎每天,阿婆都能在院子里听到“啪嗒”的声响。
然后,第二天扫地,总能扫到一些碎瓷片。
有时候是一片,有时候是两三片。
这些瓷片有的是破碗的,有的是碎盘子的,颜色各不相同。
阿婆觉得很奇怪。
她家的院墙虽然不高,但也不至于天天有人往里扔东西。
她问了隔壁的张大婶。
“大婶,你有没有看到谁往我院子里扔碎碗片啊?”
“没有啊,谁这么缺德。”
张大婶说,“我帮你留意着。”
可留意了好几天,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倒是有一天,张大婶跑来跟她说。
“阿婆,我看到是谁干的了。”
“谁啊?”
“是你救的那只喜鹊!”
张大婶的语气里满是惊奇。
“它每天都飞到你家院子里的槐树上,然后嘴里叼着个碎瓷片,往地上一扔就飞走。”
阿婆愣住了。
是那只喜鹊?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想不明白。
难道是它在报复自己?可自己明明是救了它啊。
“这鸟怕不是成精了吧。”
张大婶说,“阿婆你可得小心点,别让它啄伤了。”
阿婆摇了摇头。
“不会的,它不会伤害我。”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心里就是这么觉得。
虽然不明白喜鹊的用意,但阿婆没有去驱赶它。
它愿意扔,就让它扔吧。
反正就是一个扫地的工夫。
于是,这个奇怪的“仪式”就这么持续了下来。
每天,喜鹊都会准时飞来,扔下一两片碎瓷片。
阿婆呢,就每天把这些瓷片扫起来,堆在墙角。
日子一长,墙角的碎瓷片,竟然也堆成了一小堆。
在阳光下,五颜六色的,闪着奇异的光。
阿婆有时候会摸摸那些瓷片,感受着它们锋利的边缘。
她会在心里对喜鹊说:“你这个傻孩子,到底想干什么呢?”
喜鹊只是在树上“喳喳”地叫,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村里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有人说,这喜鹊通人性,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报恩。
也有人说,这鸟邪性,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阿婆依旧我行我素。
她和喜鹊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一个扔,一个捡。
谁也不打扰谁。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见证了这一切。
见证了一个盲眼阿婆和一只瘸腿喜鹊之间,无人能懂的约定。
05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入了秋。
山里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陈明在城里,心里总是惦记着山里的母亲。
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回家,都是邻居张大婶帮忙接的。
“妈,天冷了,厚衣服要拿出来穿了。”
他在电话里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个老婆子,又不出门,冻不着。”
阿婆在电话那头回答。
“你自己在外面,也要多穿点,别为了好看,冻坏了身子。”
每次通话,都是这样重复的嘱咐。
陈明知道,母亲是不想让他担心。
但他怎么能不担心呢?
一个盲眼的老人,独自生活在交通不便的山村里。
任何一点小小的意外,对他来说,都是天大的事。
今年公司里的项目特别忙,他已经快大半年没回去了。
中秋节的时候,也只是寄了些月饼和钱回来。
他心里充满了愧疚。
这天,他手头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他跟老板请了几天假,决定回家看看。
他没有提前告诉阿婆,想给她一个惊喜。
他买了一大堆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塞满了后备箱。
从城市到陈家村,要开五六个小时的车。
一路开过来,高楼大厦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青山。
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清新。
陈明的心情,也随着离家越来越近,而变得有些激动。
他仿佛已经能闻到家里那股熟悉的,混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
车开到村口就进不去了。
他把车停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的方向走去。
村里很安静。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
路边田里的稻谷已经收割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他走到自家那熟悉的院墙外。
院门虚掩着。
他能想象到,母亲此刻一定又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听着风声。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推开了院门。
“妈,我回来了!”
他一边喊着,一边往里走。
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他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全都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