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财政局的办公大楼在晨雾中像座沉默的礁石。张涛站在三楼办公室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上的冷凝水。作为分管预算的副局长,他的办公室比局长李建国的低了半层,却能更清楚地看到门口进出的车辆 —— 尤其是那些挂着私企牌照的黑色轿车。
“张局,城建局的拨款报告签好了吗?” 办公室主任老赵端着茶杯进来,青花瓷杯盖磕碰出清脆的响。张涛转过身,接过文件夹时注意到老赵袖口露出的劳力士,表盘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这表上个月在酒局上见过,某建筑公司王总手上戴着同款。
“李局看过了?” 张涛的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拨款金额后面跟着一串零,足够给全县的小学换一遍课桌椅。他想起上周去乡下调研,孩子们趴在裂缝的水泥桌上写字,铅笔尖在冻硬的桌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李局说让您把关。” 老赵笑得眼角堆起褶皱,“他下午要去市里开会,临走前提了句,说城建局的项目是今年的重点工程。” 这句话像根软刺,扎得张涛心里发痒。李建国明年就退休,局里早有人私下议论,说他这个二把手最有希望接班。
签字的钢笔是儿子送的生日礼物,笔帽上刻着 “清正廉洁” 四个字。张涛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突然想起刚参加工作时,父亲 —— 那个当了一辈子乡镇会计的老头 —— 把算盘塞给他说:“账本上的数字错不得,心里的秤更错不得。”
中午的酒局设在城郊的生态园。包厢里的水晶灯晃得人眼晕,王总亲自给张涛倒酒,五粮液的酒香混着雪茄味在空气中弥漫。“张局,那笔绿化项目的拨款……” 王总的金戒指在酒杯沿上蹭了蹭,“您抬抬手,兄弟们就能多雇些农民工。”
张涛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菜畦上,几个老农正在弯腰拔草。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父亲在田里干活,汗珠砸在泥土里能长出庄稼。“按程序办。” 他举杯的手有些发紧,杯中的酒晃出一圈圈涟漪。
散场时王总的司机塞给他个纸袋,沉甸甸的。张涛摸出一看,是套精装的《资治通鉴》,书页间夹着张银行卡。他刚想退回,王总搂着他的肩膀笑:“张局爱看书,这点心意不算啥。”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里,他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
那张卡最终被锁进了办公室的保险柜。钥匙串上挂着个旧算盘挂件,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张涛每天都会摩挲那冰凉的算珠,却迟迟没勇气把卡上交。儿子出国留学的费用还差一大截,妻子总在电话里念叨:“别让孩子在国外受委屈。”
麻烦是从审计局的一纸协查通知开始的。那天张涛正在审批教育系统的取暖费,审计局的小周推门进来,公文包上的国徽晃得他眼睛发酸。“张局,去年城建局的一笔应急拨款有点问题。” 小周的声音很平静,“付款单位和项目中标单位不一致。”
张涛的手指在计算器上乱按,数字跳得像失控的心跳。他想起那笔款是王总找他特批的,说是农民工工资周转不开。当时李建国在外地考察,他大笔一挥签了字,连合同都没细看。
“可能是财务搞错了。” 张涛端起茶杯,发现茶水早就凉透了。小周没说话,只是把复印件往他面前推了推,付款凭证上的签字赫然是他的笔迹,鲜红的印章像个嘲讽的惊叹号。
接下来的日子,张涛活得像惊弓之鸟。他找王总核对情况,对方却避而不见,只让秘书传话说 “一切按合同来”。局里的气氛也变得微妙,以前见了他就点头哈腰的科室主任,现在都绕着他走。老赵送文件时,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
李建国找他谈话那天,窗外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老局长泡了杯浓茶,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小张啊,” 李建国的声音带着疲惫,“审计局把材料移交给纪委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是你去年拒收的那笔奖金,我替你存着呢。”
张涛捏着信封的手抖得厉害。那是他带队完成专项审计省下的三百万,按规定有奖金,他当时说:“留给更需要的人。” 现在想来,那竟是自己最后一次守住底线。
纪委的人来局里那天,张涛正在整理文件。他把儿子的照片塞进衬衫口袋,照片上少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像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张涛看着桌上的证据,从银行卡流水到酒店消费记录,每一样都像鞭子抽在他脸上。“我认罪。”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这双手曾经拨弄过算盘,也曾签下过无数张拨款单,如今却写下了忏悔书。
在看守所里,张涛收到了儿子的来信。少年说他申请了奖学金,还在餐馆打工,“爸,等你出来,我养你。” 信纸被泪水洇得发皱,张涛摸着那模糊的字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算算术,一步错,步步错。”
判决下来那天,天气晴朗。张涛穿着囚服站在被告席上,看见旁听席上的妻子鬓角又添了些白发。她没看他,只是盯着手里的判决书,指尖掐得发白。王总和几个行贿的老板也站在被告席上,耷拉着脑袋,曾经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去监狱的路上,警车经过财政局大楼。张涛隔着铁窗望去,三楼的办公室换了新主人,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楼下的公示栏里,贴着新的财务管理制度,红底黑字格外醒目。
监狱的探视日,妻子带来了父亲的那个旧算盘。“爸说让你好好改造。” 她的声音很平静,“他说算盘上的珠子,错了能拨回来,人生错了,就得重新算。” 张涛握着冰凉的算珠,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珠算,“一上一,二上二……” 简单的口诀,却是他用半生才明白的道理。
春天到来的时候,张涛在监狱的习艺车间学习编竹器。他的手指被竹篾划破了无数次,却越编越熟练。有次管教来检查,拿起他编的竹篮说:“这手艺不错,有股子韧劲。” 张涛笑了笑,阳光透过铁窗照在竹篮上,编织的纹路里漏下细碎的光斑,像他曾经错失的那些光明时刻。
听说财政局新来了位副局长,作风硬朗,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小金库。张涛在报纸上看到新闻,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白衬衫,眼神清澈,像极了刚参加工作时的自己。他放下报纸,继续手里的活计,竹篾在指尖翻飞,编出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竹篮,像在重新计算着人生的加减乘除。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