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主任,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哲轩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指着报告单上那一行加粗的结论,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对面的刘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那份报告,对着光,反复看了好几遍,仿佛想从那张薄薄的纸上看出花来。
“小陈啊,”他放下报告,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陈哲轩,“你再跟我说一遍,你这个只喝矿泉水的习惯,真的……坚持了十几年了?”
01
陈哲轩,今年33岁,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资深程序员。在外人眼里,他是个标准的“精英人士”——名牌大学毕业,工作体面,收入不菲,在市中心有房有车,还有一个漂亮贤惠的妻子。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陈哲轩有一个近乎偏执的怪癖:他从不喝烧开的自来水,只喝瓶装的矿泉水。
这个习惯,已经雷打不动地坚持了十二年。
“自来水?那玩意儿能喝吗?”每次有人对此表示不解,他都会像个科普专家一样,皱着眉头反问,“你知道那水管网有多脏吗?多少年的老管道,里面全是铁锈、水垢、微生物。烧开了有什么用?重金属能烧掉吗?氯气能烧干净吗?”
他的妻子邹欣然,没少因为这事跟他吵架。
“你说得那么吓人,那全小区的人不都喝自来水吗?也没见谁喝出问题来啊!”邹欣然一边烧着水,一边没好气地说。
“那是他们麻木!是幸存者偏差!”陈哲轩会立刻从书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手机,给她看各种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文章,“你看,专家都说了,长期饮用不洁净的水,是导致各种慢性病的元凶!我这是对自己的健康负责,也是对你负责!”
邹欣然说不过他,只能由着他去。
于是,他们家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厨房里,邹欣然用电水壶烧着自来水,泡茶、做饭;而客厅的角落里,则永远堆着一箱箱的矿泉水,那是陈哲轩的“专属口粮”。
他不仅自己喝,还严格规定,家里所有入口的水,比如煮汤、煮饭,都必须用矿泉水。为此,家里的开销每个月都要凭空多出好几百。
最夸张的是,他连出差,都要自己背上几大瓶常用的那个牌子的矿泉水。他说,外地的水,他信不过。
起初,邹欣然也觉得,丈夫注重健康是好事。可渐渐地,她发现,这已经不是注重健康了,而是一种病态的偏执。
十二年来,陈哲轩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连感冒都很少。这也更加坚定了他“矿泉水理论”的正确性。他常常得意地对妻子说:“你看,这就是科学生活方式带来的好处。”
然而,这种“健康”的神话,在三个月前,开始出现了裂痕。
陈哲轩的身体,毫无征兆地,亮起了红灯。
他开始感到持续性的疲倦,以前熬夜写代码到凌晨两三点,第二天喝杯咖啡照样精神抖擞。现在,每天坐在电脑前不到一个小时,就觉得眼皮打架,哈欠连天。
紧接着,是食欲锐减。他以前最爱吃邹欣然做的红烧肉,现在看到就觉得油腻,吃两口就想吐。
短短三个月,他的体重,从一百五十斤,骤降到了不到一百三十斤,整个人都瘦脱了相,眼窝深陷,面色蜡黄。
“你必须去医院看看!”邹欣然看着日渐憔悴的丈夫,下了最后通牒。
“看什么看,就是最近项目忙,累的。”陈哲轩依旧不以为然,“我这身体,好着呢!坚持喝矿泉水,百病不侵!”
直到上周,他在一次下班回家的路上,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差点一头栽倒在马路边上。
那一刻,陈哲轩才真的怕了。
在妻子的坚持下,他终于同意,去医院做一次全面的体检。
02
市三甲医院,消化内科专家门诊。
接诊的,是科室里最有名的刘主任。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很和蔼。
“哪里不舒服啊?”刘主任一边在电脑上敲着病历,一边例行公事地问。
“医生,他最近老是觉得累,吃不下饭,头还晕,人也瘦了好多。”邹欣然抢着回答,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刘主任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陈哲轩,习惯性地问道:“平时生活习惯怎么样?抽烟吗?喝酒吗?”
“烟酒都很少。”陈哲轩回答。
“那饮食呢?喝水多吗?”
一听到“喝水”两个字,陈哲轩立刻来了精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说道:“医生,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的生活习惯,非常健康。特别是喝水,我坚持十二年了,从来不喝自来水,只喝矿泉水。”
刘主任正在打字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你说什么?只喝矿泉水?”
“对。”陈哲轩以为医生要夸他,说得更起劲了,“不管是烧开的还是过滤的,我都不喝。因为自来水里的重金属和有害物质太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只喝正规厂家生产的、符合国家标准的天然矿泉水。”
他这个习惯,源于十二年前,他刚上大学的时候。
那时候,电视里铺天盖地都是关于环境污染的报道。有一个深度调查节目,专门曝光了某些城市自来水管道老化、二次污染严重的问题。画面里,记者从水管里接出来的水,都是浑浊发黄的,里面还有清晰可见的杂质。
那个节目,给当时还是个学生的陈哲轩,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和心理阴影。
从那天起,他就对自来水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不信任。他开始只喝瓶装水,一开始是纯净水,后来听专家说纯净水里缺乏矿物质,又换成了矿泉水。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听完他的讲述,刘主任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赞许的表情。
他的眉头,反而,渐渐地皱了起来。
他从事临床工作三十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有讳疾忌医的,有迷信偏方的,但像陈哲轩这样,把矿泉水当成“神药”,坚持了十二年的,还是头一个。
“小伙子,你的这个观念,有点极端了啊。”刘主任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任何事情,都讲究一个‘度’。过犹不及,明白吗?”
“可是医生,矿泉水里富含各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这总没错吧?”陈哲轩不服气地辩解道。
“是没错。”刘主任点点头,“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长期、单一地、大量摄入某几种矿物质,而另一些身体必需的元素又得不到补充,会发生什么?”
陈哲轩愣住了。
刘主任没有再跟他争辩,他知道,对于这种认知根深蒂固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得用事实说话。
他重新在电脑上敲击起来,开出了一长串的检查单。
“这样吧,”他把单子打印出来,递给陈哲轩,“你先把这些检查都做了。血常规、尿常规、肝肾功能、电解质、微量元素……一个都不能少。等结果出来了,我们再看。”
03
接下来的两天,陈哲轩和邹欣然就在医院里,楼上楼下地跑。
抽血、验尿、做B超、拍CT……
每做完一项检查,陈哲轩心里的那点自信,就少一分。
他看着那些冰冷的仪器,闻着医院里独有的、消毒水的味道,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丝不确定。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漫长的,也是煎熬的。
“你说……我会不会真的得了什么病吧?”晚上,陈哲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忍不住问身边的妻子。
“别胡思乱想。”邹欣然安慰他,“你平时那么注意养生,身体底子好着呢,肯定没事的。”
话虽如此,但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我就是想不通。”陈哲轩依旧在纠结,“如果我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那肯定不是喝水的原因。我喝的可是最好的矿泉水,源自长白山原始森林,纯天然,无污染……”
邹欣然听着他的念叨,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迷信他的“矿泉水理论”。
“行了行了,别说了。”她打断他,“等结果出来了,让医生告诉你,到底是什么原因。”
第三天下午,一部分检查结果,陆续出来了。
邹欣然去自助打印机上,把报告一张张地打了出来。
她看不懂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数据,只看到好几项指标的后面,都跟着一个刺眼的、向上的箭头。
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她拿着报告,第一时间就去找了刘主任。
刘主任正在看诊,看到她进来,便让她在旁边稍等。
等送走上一个病人,刘主任才拿起邹欣然递过去的那叠报告,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本人呢?”刘主任看完,抬头问。
“他……他在外面等着,不敢进来。”
刘主任沉默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让他进来吧。有些情况,我需要当面问他。”
04
陈哲轩忐忑不安地走进了诊室。
“刘主任。”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刘主任没有看他,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他拿起那份血液检查报告,用手指着其中一项,问道:“你这个血钾,怎么这么高?正常值最高是5.5,你都快到7了。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心慌、胸闷,或者手脚发麻?”
陈哲轩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像……是有点。我以为是写代码时间长了,颈椎病犯了。”
刘主任又拿起那份微量元素检测报告。
“还有这个,锶、锂、偏硅酸……这几项,都严重超标。特别是这个锶,比正常人高了十几倍。你平时喝的那个矿泉水,是不是把这几项作为主要卖点的?”
陈哲轩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对!对!医生您怎么知道?”他像是找到了知音,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矿泉水的宣传图,递到刘主任面前,“您看,上面写着呢,‘富含锶、锂、偏硅酸等多种珍稀矿物元素,是世界罕见的复合型天然矿泉水’!”
他本以为,这能证明他选择的正确性。
可刘主任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刘主任把报告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气,“谁告诉你这些东西越多越好的?这些是微量元素!是‘微量’!你懂吗?过量摄入,就是毒药!”
“可是……可是广告上都说……”
“广告能信吗?广告要是能信,还要我们这些医生干什么!”刘主任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这是把矿泉水当药吃了!还是吃了十二年!”
陈哲轩被他训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邹欣然在一旁,看着丈夫那副样子,心里又急又心疼。
“那……那主任,”她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个情况,严重吗?要怎么治啊?”
刘主任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检验科吗?我是消化内科的老刘。帮我查一下,32床陈哲轩的肾功能和肾脏CT的报告,出来没有?……什么?已经出来了?好,你马上给我送一份纸质的过来!对,马上!”
挂了电话,刘主任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诊室里的气氛,也压抑到了极点。
陈哲轩和邹欣然坐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和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05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拿着一份文件袋,敲门走了进来。
“刘主任,您要的报告。”
“好,放这儿吧。”
刘主任接过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了几张CT胶片和一份详细的检测报告。
他先是拿起CT片,对着灯箱,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胶片上来回地移动,眉头,也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然后,他又拿起那份纸质的报告,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看着看着,他的手,竟然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严肃,慢慢地,变成了震惊,最后,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他甚至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又重新戴上,凑近了,再看一遍。
仿佛那上面写的,不是一份医学报告,而是什么天方夜谭。
“这……这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刘主任,到底怎么了?您别吓我们啊!”邹欣然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问道。
陈哲轩也紧张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刘主任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信息。
刘主任没有理会他们,他像是魔怔了一样,又拿起电话,拨通了检验科。
“小王吗?我是老刘!你马上给我查!32床陈哲轩的肌酐和尿素氮,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个数值……这个数值怎么可能!你们马上用备用仪器,重新给我测一遍!对!用他的备用血样,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都有些变调了。
挂了电话,他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样,靠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
诊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哲轩和邹欣然,被刘主任这反常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
过了大概十分钟,诊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还是刚才那个年轻医生,他跑得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一张新的化验单。
“刘……刘主任,”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复……复查完了。结果……结果还是一样。”
刘主任一把抢过那张化验单,看着上面那个与之前报告里一模一样的、高得离谱的数值,他彻底傻眼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捏着那两份报告,像是捏着两个烫手的山芋。
“刘主任,我丈夫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您就告诉我们吧!我们挺得住!”邹欣然哭着哀求道。
刘主任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对焦虑万分的年轻夫妻,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终,他长叹一口气,将那份报告,推到了陈哲轩的面前。
“你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