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林婧一次次地将自己抛向无人荒野，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逃避。
01.
十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十岁的林婧正躺在病床上，因为重感冒而哭闹不休。
“婧婧，爸爸保证，这次在昆明的研讨会一结束，立刻就飞回来陪你过生日，给你买最大的蛋糕。”电话里，父亲的声音充满了歉意。
“我不要！我现在就要你回来！”女孩的任性，被高烧放大了数倍，“你今天不回来，就是不爱我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好，好，别哭，爸爸这就改签，这就回来……”
这，是林婧和父亲最后的通话。
当晚，电视新闻里，女主播用沉痛的语调，播报了一则紧急消息：
“本台最新消息，今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由南宁飞往本市的飞燕航空KY370次航班，在飞越云贵高原山区时，与地面塔台失去联系。机上共有一百一十八名乘客，九名机组人员。目前，搜救工作已全面展开……”
接下来的一个月，成了林婧和母亲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
电视里，每天都是关于KY370的报道。成百上千的搜救人员、军人、专家，被投入到那片连绵不绝的原始森林里。直升机的轰鸣声，几乎没有停过。
可是，一无所获。
那片古老的林海，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那架巨大的飞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半个月后，搜救队在数百公里外的一处山涧里，发现了一块印有飞燕航空标志的机翼残片。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机身，没有黑匣子，更没有幸存者。
在之后的官方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面色凝重地宣布，KY370次航班，在空中可能已经遭遇极端情况，导致高空解体。
这个说法，成了所有媒体和专家们唯一能接受的解释。
林婧的家，也彻底垮了。
母亲辞去了工作，整日以泪洗面。家里的电视，永远都在播放着遇难者家属们在机场哭喊的画面。林婧看着那些和自己母亲一样，因为一个永远等不回来的家人而崩溃的人们，心里的那根名为“愧疚”的毒刺，越扎越深。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说话，不吃饭。
直到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推开了她的房门，将一套崭新的户外装备，放在了她的面前。
母亲的眼睛，依旧红肿，但眼神里，却有了一种异样的坚定。
“婧婧，”母亲的声音沙哑，“他们都说，你爸没了。可我不信。他们连……连你爸的影子都没找到，凭什么说他没了？”
在林婧18岁那年，母亲拉着林婧的手，说：“去吧，去外面走走。你爸是搞地质的，最喜欢的就是山川河流。你去替他看，替他走。”
02.
从那天起，林婧开始了自己的“流浪”。
她登雪山，穿戈壁，过草原。她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心里那根毒刺。
渐渐地，她爱上了这种感觉。
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她个人的那点悲伤，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户外探险博主。粉丝们都喜欢她镜头下，那些壮丽的、人迹罕至的风景。
可他们不知道，每一次出发，对她来说，都是一场没有目的地的，自我放逐。
这一次，她选择的目标，是川西一片地图上都只是用绿色粗略标注的，从未有过人类踏足记录的原始森林。
进入森林的第二天，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打开运动相机，习惯性地开始录制素材。
“好了朋友们，第二天，我们已经进入核心区。”她对着镜头说，“如预料的一样，所有通讯信号都消失了。这里的空气……感觉很奇怪，像静止了一样。”
她拿出地质罗盘，指针，死死地指向正南方。
“怪事。”她皱起眉头，用力拍了拍罗盘，“坏了？”
她只能放弃罗盘，选择最原始的方式——顺着一条溪流往下游走。
可怪事，接踵而至。
她在林中，开始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她听不懂的方言，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谁？”她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
回应她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看来是真的累了，都出现幻听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赶路。
为了给自己壮胆，她甚至开始自言自语：“别自己吓自己，林婧。最多就是个磁场异常。顺着水流，总能走出去。”
可这片森林，显然不遵循任何“定律”。
下午时分，她为了方便记路，在一棵造型奇特的千年古树上，系了一根鲜红色的丝带。
然后，她朝着下游，又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
就在她疲惫不堪，坐下休息时，一抹熟悉的红色，映入了她的眼帘。
不远处，一棵千年古树的树干上，正飘着一根红色的丝带。
是她做标记的那棵树！
她冲过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根丝带。不对，不是一根。
那棵树上，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系上了三根一模一样的红丝带，正随着林中的阴风，诡异地飘动着。
03.
林婧彻底慌了。
她不是新手，她很清楚，这种现象，已经超出了所有户外探险的常识范畴。
她不是迷路了。
她是被“困”住了，像一只闯入蛛网的飞蛾。
恐惧和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她靠着那棵诡异的古树，瘫坐下来。这些年积压的所有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她抱着膝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爸……是你吗？”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森林，哽咽着，“是你在这里跟我开玩笑吗？我好累啊……我走不动了……”
“你要是还在，就带我走吧……我真的，撑不住了……”
她的哭声，在寂静的林中回荡。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的，现代化的电子铃声，毫无征兆地，在这片古老的森林里，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哭声戛然而止。
林婧猛地抬起头，声音，是从她扔在一旁的背包里传出来的。
是她的手机！那个早就没电没信号的手机！
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拉开背包的拉链。
背包里，她的手机屏幕，竟然真的亮着！
屏幕上，正跳动着来电显示——【爸爸】。
“爸！”
林婧失声喊了出来，颤抖着，伸出手指，想去接听这个来自十五年前的电话。
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的瞬间。
铃声，停了。
屏幕，也瞬间，暗了下去，恢复了死寂。
“不！不——！”
林婧疯了一样地按着开机键，可手机，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愣了许久，突然，像想明白了什么。
她猛地站起身，脸上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
“是你！爸，我知道是你！”她对着空气大喊，“你没有怪我，对不对？你在等我！你是在给我指路！”
她不再看地图，也不再理会失灵的罗盘。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刚才手机铃声传来的方向。
然后，她睁开眼，朝着一个林木最茂密，雾气最浓重的方向，冲了过去。
“我来了！爸爸！我来找你了！”
04.
循着那股冥冥中的指引，林婧在那片浓雾中，拼命地穿行。
周围的环境，变得越来越诡异。
林中的那些低语声，变得更加清晰了，像是有无数个人，在用不同的方言，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雾气也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五米。那些千年古树的轮廓，在雾中，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脚下，踢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是一个蓝色的，带着轮子的，早已被泥土和青苔覆盖了大半的航空行李箱。
林婧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抬起头，就在她前方不远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白色大雾中，一个巨大、沉默的轮廓，若隐若现。
她拨开身前垂下的藤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那个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架巨大的，银白色的客机。
它保持着惊人的完整，像一头搁浅在绿色海洋里的银色巨鲸，被无数粗壮的藤蔓缠绕着，与这片原始森林，融为了一体。
机身上，那蓝色的飞燕标志和“KY370”的字样，虽然斑驳，但依旧清晰可辨。
林婧站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和官方公布的“高空解体”结论，完全相悖！
她扶着一棵树，稳住心神，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架沉默的飞机，大声喊道：
“爸？爸爸！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
“有人吗？！里面还有人吗？！”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C静。只有她的回声，在雾中飘荡，显得空洞而诡异。
05.
林婧绕着这架巨大的飞机，走了一圈。
所有的舷窗，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大部分的舱门，都被藤蔓和变形的金属，彻底封死了。
她几乎要绝望了。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机身中部那个经济舱的紧急出口上。
和其他门窗不同，那个舱门，竟然是虚掩着的，留下了一道一指宽的缝隙。
仿佛，她是在，特意为她，留着门。
一股寒意，顺着林婧的脊椎，爬了上来。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看着那道门缝，像是看着自己十五年来的宿命。
“十五年了……”她对着舱门，轻声地，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里面的父亲说，“不管里面是什么，对的，错的，我都认了。”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来自父亲的“来电”所给予她的，最后一点勇气，支撑着她，走上了被藤蔓覆盖的机翼。
她来到了那扇舱门前。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轻地，推在了那扇冰冷的，虚掩着的舱门上。
“吱呀——”
舱门，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林婧站在门口，向里望去。
下一秒，她脸上的所有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