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您有啥事吗?”
我扶着自行车,看着拦在村口的老人,心里满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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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李文彬,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
我们村,叫李家坳,顾名思义,村里大部分人都姓李。
村子不大,嵌在两座大山中间的坳子里,出入只有一条蜿蜒的土路。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七十年代末,家家户户都穷。
我家也不例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们的世界里,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做人要本分,做事要对得起良心。
这是他们教给我,也是我身上唯一的财富。
我的童年,没什么波澜壮阔的故事,就是跟在父母身后,割猪草,放牛,帮着干点农活。
农家的孩子,懂事都早。
因为穷,所以知道每一粒粮食都来之得不容易。
我的性子,随我爹,闷,不爱说话,但手上的活儿从不偷懒。
我娘常说,我这孩子,就是个实心眼儿,不会说花哨话,但谁家有事喊一嗓子,我肯定是第一个冲过去的。
后来我上了学,在乡里的初中。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走十几里山路才能到学校。
那时候上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班上的同学,大多都跟我一样,是附近村子里的孩子,脚上都沾着泥土的气息。
我的同桌,叫赵秀兰,是个很文静的姑娘。
她家住在邻村,叫石里坡,比我们李家坳要大一些。
她学习很好,总是班上前几名,字也写得娟秀。
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爱笑爱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做题。
我们当同桌,话不多,但相处得很融洽。
有时候我的钢笔没墨水了,她会默默地把她的那瓶推过来。
有时候下雨,她没带伞,我也会撑着我那把破旧的大黑伞,送她走一程。
那是一种很纯粹,很简单的同学情谊,不掺杂任何别的东西。
我以为,我们的交集,也就仅限于那三年的同桌生涯了。
初中毕业,她大概会去上高中,而我,很可能就要回家帮着种地了。
可我没想到,八七年冬天的那场大雪,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拴在了一起。
02
八七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那是我记事以来,见过最大的一场雪。
鹅毛一样的大雪,下了整整两天两夜,把整个世界都埋成了一片白茫茫。
山路被封了,村子和镇上的联系,也断了。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着烟,大人们都缩在家里,围着火盆烤火。
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却觉得很新鲜,在及膝深的大雪里打雪仗,疯跑。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帮我爹扫雪,就看到一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家跑来。
跑近了,我才认出来,是我的同桌赵秀兰。
她浑身都是雪,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一张脸冻得通红,眼睛里全是泪。
“文彬,文彬!”她带着哭腔喊我。
“秀兰?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我赶紧迎了上去。
“我奶奶,我奶奶她……”她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完整了,“她发高烧,喘不过气来了,我爹妈都去走亲戚了,还没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心里“咯噔”一下。
赵秀兰是跟着她奶奶一起住的,她爹妈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
这大雪封山的天气,她奶奶要是出了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别急,你慢慢说。”我扶着她说。
“我奶奶从昨天就开始发烧,今天下午越来越严重,现在躺在床上,脸都烧紫了,嘴里还说着胡话。”赵秀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娘也从屋里出来了,听了情况,也是一脸的焦急。
“这可怎么办啊,这鬼天气,拖拉机都开不出去。”我娘搓着手说。
我看着哭得快要断气的赵秀兰,一咬牙,对我娘说:“妈,救人要紧。”
说完,我转身就往屋里跑。
我从墙角,翻出了我爹打家具用的一副结实的木背架,又找了根粗麻绳。
“秀兰,走,带我上你家去!”
赵秀兰愣愣地看着我。
“文彬,你要干啥?”
“我背你奶奶去镇上的诊所!”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一年,我十六岁,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纪。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最朴素的念头。
人命关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老人,就这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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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去镇上的路,有二十多里。
平时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可那天,那条路,却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雪太深了,一脚踩下去,直接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
到了赵秀兰家,她奶奶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
我二话不说,把老人扶起来,用厚厚的棉被裹好,再用麻绳结结实实地固定在背架上。
老人很瘦,没什么分量,可是在那种天气里,每一点重量,都是巨大的负担。
我把背架扛上肩的那一刻,身子猛地往下一沉。
“文彬,行不行啊?”赵秀兰担忧地问。
“没事!”我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我背着老人,艰难地走出了屋子,一头扎进了漫天的风雪里。
赵秀兰跟在我身后,帮我扶着,一边走,一边哭,还不时地凑到她奶奶耳边,喊着“奶奶,你撑住啊”。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花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脚下的路,根本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
有好几次,我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栽倒在雪地里。
背上的老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顾不上自己摔得有多疼,赶紧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
我的肩膀,很快就被背架的带子勒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
我的两条腿,也越来越沉,像是灌了铅一样。
嘴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就在眉毛和头发上结了冰。
我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一点点地流失。
有好几次,我真的想放弃了,想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再也不起来了。
可我一听到身后赵秀兰带着哭腔的加油声,一感觉到背上老人微弱的呼吸,我就又咬着牙,把那股劲给提了上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都快黑了。
当我远远地看到镇上诊所那微弱的灯光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终于到了。
我把老人从背上放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了,一屁股瘫坐在诊所门口的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诊所的王医生冲出来,看到老人的情况,大吃一惊。
他赶紧把老人抬进屋里,又是打针,又是喂药。
一番抢救下来,王医生擦着额头的汗说:“是急性肺炎,幸亏送来得及时,再晚半个小时,人就没了。”
听到这句话,我和赵秀兰,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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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父母就从亲戚家赶了回来。
他们看到转危为安的老母亲,又看到我肩膀上那两道深紫色的泪痕,当场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把他们扶了起来。
他们非要塞给我二百块钱,那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
我死活都没要。
“叔,婶,这不算啥,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我把钱推了回去。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就变得特别亲近。
赵秀兰的奶奶,身体好了以后,每次在路上见到我,都会拉着我的手,亲切地喊我“救命恩人”,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鸡蛋或者水果,硬要往我手里塞。
04
那件事之后,我和赵秀兰还是同桌。
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对我,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和依赖。
而我,也习惯了在很多事情上,都照顾着她。
初中毕业后,她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而我,因为家里实在困难,供不起我继续念书,就辍学回家了。
我们的联系,也就渐渐地断了。
我先是在家里帮着父母种了两年地,后来觉得,光靠那几亩薄田,一辈子都别想有什么出息。
于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跟着村里的几个同乡,去了省城。
我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技术,只能去工地上,当个卖力气的小工。
搬砖,和水泥,扛钢筋,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虽然辛苦,但工钱比在家里种地要多得多。
我把每个月挣来的大部分钱,都寄回了家,自己只留下一点生活费。
我想着,多攒点钱,将来回家盖个新房子,给我爹妈养老。
一晃,七年就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长成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
在农村,我这个年纪,早就该成家了。
同龄的伙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娘比我还急,每次我从城里回家,她都要拉着我念叨。
“文彬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
“你看看你,人长得不丑,干活也实在,怎么就没个姑娘看上你呢?”
我每次都只能嘿嘿地傻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工地上,我接触的都是大老爷们,哪有机会认识什么姑娘。
这年秋天,我干完活回家。
我娘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说给我物色了一门好亲事。
是邻村一个有名的媒婆,王婶,介绍的。
“是石里坡村的姑娘。”我娘喜气洋洋地说,“媒人说了,那姑娘高中毕业,有文化,人也长得俊,家里条件也好,最关键的是,姑娘家也听说过你,对你印象好着呢。”
我一听是石里坡的,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想起了赵秀兰。
但又觉得不可能那么巧,石里坡那么大个村子,有好几百户人家呢。
“人家姑娘说了,愿意见你一面。”我娘推了推我,“你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就去相亲。”
在父母的催促下,我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毕竟,在那个年代,婚姻大事,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能娶个有文化又贤惠的媳妇,是我爹娘最大的心愿。
05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找出我娘给我买的,一直没舍得穿的新衬衫换上。
又借了邻居家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临出门前,我娘还拉着我,给我头发上抹了点水,让它看起来不那么乱。
“去了之后,机灵点,多说点好听的话。”我娘不放心地叮嘱。
我点了点头,跨上自行车,朝着石里坡的方向骑去。
秋天的早晨,空气里带着一丝凉意。
路两边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了,剩下光秃秃的田野。
七年没怎么走这条路了,感觉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路还是那条土路,但比以前好像要宽了一些。
我心里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
不知道那个要跟我相亲的姑娘,长什么样子。
骑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石里坡村那熟悉的村口,就出现在了眼前。
村口有一棵大槐树,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是村子的标志。
我正准备骑车进村,找媒人王婶家。
可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大槐树后面走了出来,正好拦在了我的车前面。
我赶紧捏住了刹车。
那是一个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但精神看着还不错。
我看着她,愣了一下,随即就认了出来。
是赵秀兰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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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不见,她比以前更显老了,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有神。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情绪。
我赶紧从自行车上下来,有些不知所措。
“奶奶,您这是……”我开口问道,心里有些纳闷。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我,表情很严肃。
这让我更加懵了。
我挠了挠头,又往前走了一步,试探着问。
“奶奶,您有啥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