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雁潭市,暑气蒸人。
青云观里,香火缭绕,混杂着百年古树投下的浓荫,也未能驱散半分燥热。
姜月陪着母亲刘秀芳,在蒲团上跪了快半个钟头,膝盖已经开始发麻。
她有些无奈地看着母亲紧闭双眼、念念有词的虔诚侧脸。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便将所有的精神寄托,都放在了这满天神佛上。
但凡姜月有个头疼脑热,或是工作上稍有不顺,刘秀芳便会立刻拉着她,来这青云观求签问卜。
“心不诚,则神不灵。”刘秀芳总这么说。
终于,解签的环节到了。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名号清风。
他捻着花白的胡须,声音平和地解说着签文上的山水花鸟。
刘秀芳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焦虑似乎也舒展了许多。
姜月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串温润的珠链。
就在这时,一直微笑着的清风道长,目光无意间扫过姜月的脖颈,脸上的表情猛然凝固了。
他手中的签筒“哐当”一声掉在木桌上,签文散落一地。
道观里原本有些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清风道长死死地盯着姜月胸前,那张原本平和宁静的脸,此刻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怖的东西。
他抬起手,指着那串珠链,手指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
周围的香客都惊疑地望了过来。
“这……这东西……”老道长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充满了惊恐。
“这不是祈福的链子……这是尸骨链!姑娘,你戴着它,不是在求平安,你这是在……在用自己的命,还一笔还不清的阴债啊!”
01
回程的路上,车里的空气压抑得像要凝固。
刘秀芳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毕露。
她一言不发,只是透过后视镜,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后座的女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惧和惶恐。
姜月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却也倔强地扭头看着窗外,假装欣赏那些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
胸前那串珠链,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
它由二十一颗大小匀称的珠子串成,色泽是种奇异的奶白,在天光下泛着象牙般温润的光泽。
摸上去,触感细腻,常年贴身佩戴,早已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
“月月。”
最终,还是刘秀芳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有些发飘,“咱们……咱们把那东西扔了吧。道长都那么说了,肯定不是好物件。”
“妈,那只是个道士,他能懂什么。”姜月的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就是一个项链而已。”
“什么叫就是一个项链!”刘秀芳猛地一踩刹车,将车停在路边,情绪激动地回过头,“你没看见道长那脸色吗?他吓得魂都要飞了!那东西邪门!肯定邪门!”
“这是爸爸留给我的。”姜月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这是她十岁生日时,父亲姜文浩送给她的礼物。
她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将项链戴在她脖子上时,那双温暖的手里传来的力量。
他说,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寻来的,能保佑他的宝贝女儿一辈子平平安安。
那之后不到半年,父亲就在一次出差途中,因为一场惨烈的车祸,永远地离开了她。
这串项链,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贴身的念想。
十五年来,姜月的人生似乎总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小麻烦。
不是今天皮肤莫名其妙地过敏,就是明天毫无缘由地感到疲惫困倦,去医院检查,却永远查不出个所以然。
医生们的结论总是千篇一律:压力大、休息不够、免疫力偏低。
刘秀芳则将这一切都归结为女儿“命弱”、“八字轻”,并从此成了各大寺庙道观最忠实的信徒,孜孜不倦地为女儿祈福、烧香、请护身符,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填补丈夫离世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和内心的不安。
“就是因为是你爸留下的,才更要扔!”刘秀芳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说不定……说不定你爸当年出事,就跟这鬼东西有关!它可人啊!”
姜月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刺痛,她闭上眼,不再跟母亲争辩。
02
家里的气氛,比车里更加凝重。
一进门,刘秀芳就扔下包,快步走到姜月面前,伸出手,语气近乎哀求:“月月,听妈一次,就一次。把它摘下来,妈求你了。”
“我不。”姜月侧身躲开。
“你这孩子怎么就是说不听!”刘秀芳的耐心终于耗尽,她猛地扑上前,双手直接朝姜月脖子上的项链抓去。
姜月没料到母亲会来硬的,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护住胸前。母女俩在玄关处拉扯起来,一个像疯了一样要抢,一个拼了命地要护。
“你把它给我!给我!”刘秀芳双眼通红,力气大得惊人。
“你干什么!你放手!”
混乱中,姜月的胳膊被母亲的指甲划出几道血痕。她吃痛,用力将母亲推开。刘秀芳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鞋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看着母亲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姜月的心里也乱成一团。她喘着粗气,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她将那串项链从领口里拿出来,捧在手心。珠子依旧温润,却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来。
十岁生日那天,父亲姜文浩开着他那辆半旧的桑塔纳,从外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笑着对她说:“月月,生日快乐!看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打开盒子,这串奶白色的珠链静静地躺在里面。
“真好看。”小小的姜月爱不释手。
“这可不是普通的珠子,”父亲神秘地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它会保护我们家月月,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他亲手为她戴上,冰凉的珠子触到皮肤,让她打了个激灵。父亲温暖的手掌抚过她的后颈,那份触感,至今仍清新如昨。
姜月用力握紧了项链。
她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尸骨链”的胡言乱语。这只是母亲因为过度恐惧和迷信而产生的歇斯底里。她告诉自己,父亲的爱,绝不可能是一道催命符。
门外,母亲的哭声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03
第二天,姜月不出意外地感冒了。
喉咙又干又痛,头也昏昏沉沉的。她不得不打电话向公司请了一天假。
躺在床上,周围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清风道长那张惊恐的脸,和他说过的话,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
“……在用自己的命,还一笔还不清的阴债……”
她烦躁地坐起身,将那串项链摘了下来,放在掌心,借着窗外的光,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审视它。
珠子表面光滑无比,却又不是塑料或玻璃的质感。对着光看,能看到里面似乎有极细微的、如同骨质一样的天然纹理。它们真的是骨头吗?会是谁的骨头?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姜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起身喝水,目光却扫到了书架顶层的一个相框。相框里,是她和父母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父亲,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笑得温和儒雅。
姜月忽然想起一些被时间尘封的细节。
父亲出事后,母亲在悲痛中处理完了所有后事。那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并不算好,可没过多久,母亲就还清了房子的贷款,还给姜月报了当时最贵的钢琴班。母亲说,那是父亲留下的一笔抚恤金和保险。可如今回想起来,一个化工厂的普通工程师,抚恤金真的有那么多吗?
而且,从那以后,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她辞掉了自己清闲的文员工作,几乎断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是围着姜月打转。她的关心,细致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仿佛姜月是一件一碰就碎的珍贵瓷器。
这种变化,在当时看来,是一个寡妇对亡夫的哀思和对女儿的依赖。
可现在,在道长那句耸人听闻的断言之后,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
姜月的心,乱了。
04
接下来的几天,刘秀芳没有再试图抢夺项链,而是换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方式。
她不再跟姜月说话,终日在家中唉声叹气,偷偷抹泪。她会趁着姜月睡着,悄悄走进她的房间,就那么站在床边,一看看上很久。好几次,姜月半夜惊醒,都看见母亲的黑影如同一座雕塑般立在黑暗中,吓得她心脏骤停。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材。
姜月快要被这种无声的折磨逼疯了。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打破这个僵局。她要证明给母亲看,这只是一串普普通通的项链,证明那些鬼神之说都是无稽之谈。
周六的下午,趁着母亲外出买菜,姜月拿着那个丝绒盒子,悄悄出了门。她没有去人多眼杂的大型商场,而是七拐八拐,进了一条老街,找到一家挂着“古玩玉器”招牌的老店。
店主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拿着放大镜端详一枚铜钱。
“师傅,您好,我想请您帮忙看个东西的材质。”姜月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将项链推到老师傅面前。
老师傅扶了扶眼镜,拿起项链,凑到眼前。
“咦?”他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
他将项链放在一块黑色的绒布上,用镊子夹起一颗,拿到台灯下,又换了好几个不同倍数的放大镜,看得极为仔细。
姜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姑娘,你这东西……有点意思。”老师傅放下放大镜,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它不是象牙,也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牛骨、驼骨。”
“那它是什么?”姜月急切地问。
老师傅摇了摇头:“说不好。质地非常紧密,密度很高,表面这层包浆,温润通透,是常年贴身佩戴才能盘出来的。但这材料本身,我没见过。要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除非……”
他顿了顿,指了指旁边一台小小的打磨机,“除非取一点粉末下来化验,或者……直接砸开一颗看看里面。”
砸开?
姜月的心猛地一沉。这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怎么舍得。
她谢过老师傅,收起项链,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古玩店。
本想寻求一个科学的、理性的答案,结果却让这串项链的来历,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它唯一的真相,仿佛就藏在那坚硬的、奶白色的外壳之下。
05
姜月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
她推开门,客厅里没有开灯,刘秀芳就坐在沙发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看到姜月进来,她缓缓地抬起头,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
“你去哪了?”她的声音沙哑。
“我……”姜月一时语塞。
刘秀芳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丝绒盒子上。她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步朝姜月逼近。
“你去找人看了?他们怎么说?!”她厉声问道。
“他们也看不出是什么。”姜月下意识地后退。
“看不出?看不出就说明它不是好东西!”刘秀芳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积攒了几天的恐惧和压抑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它就是个怪物!它害了你爸,现在还要来害你!我不能让你再戴着它!我绝不能!”
她嘶吼着,像一头护崽的母兽,再次朝姜月扑了过去,目标明确——就是她脖子上的项链!
“妈!你冷静点!”
又一次的争抢,比上一次更加激烈。玄关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纠缠在一起。姜月拼命护着脖子,刘秀芳则疯了一样地去扯那根细细的绳线。
“啪”的一声脆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绳子,断了。
奶白色的珠子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崩开,噼里啪啦地砸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四处滚落。
母女俩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珠子。
其中一颗,顺着地板的缝隙,滚到了墙角的餐桌腿下,不偏不倚地撞在坚硬的桌腿上。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死寂的客厅里清晰可辨的碎裂声响起。
那颗珠子,裂开了一条缝。
姜月和刘秀芳的目光,同时被吸引了过去。
裂缝中,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骨质或石质的冷硬光泽。
那不是骨粉,也不是什么玉石的内核。
姜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缓缓地、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在地板上都感觉不到疼痛。
她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颗裂开的珠子。
当她将两半碎片捡起,看清了藏在珠子空心内部的东西时,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比米粒还要小的、银白色的金属圆柱体。
做工精密,一头似乎还有着比发丝还细的刻痕。它静静地躺在破碎的白色外壳中,像一个沉睡了十五年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秘密。
这是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她珍爱了十五年、以为是父亲全部爱意的遗物里,为什么会藏着这样一个……东西?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巨大困惑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她的母亲,想从她脸上找到同样的震惊和不解。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因恐惧而扭曲到极致的脸。刘秀芳没有看她手中的金属体,她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姜月的脸,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惊讶。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秘密被彻底戳穿、纯粹的、无边的惊骇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