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开篇写道,一块顽石,一株绛珠仙草,引出一部金玉良缘,满纸辛酸泪。
世人只知宝黛之情,是一场还泪的宿缘,却不知这天上人落入凡尘,本身就是一场身不由己的劫数。
在广袤的中国民间,这种源自天界的生命,被统称为“童子”。
他们或曾是天庭执役的仙童,或曾是佛前掌灯的沙弥,因一念之差、一段尘缘,被罚谪落人间。
他们带着天上的印记,却要受凡间的苦楚。
而我们今天要讲的,便是关于一个女童子,柳月娥的故事。
她的一生,完美印证了那句谶语:生而貌美,婚必坎坷。
01.
柳月娥的第一嫁,是在她十八岁那年。
她生在柳家村,人如其姓,身段像风中的垂柳,姿态万千。她的美,不是农家女子的那种粗放的健康,而是一种带着仙气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致。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花仙子”,觉得她是天仙下凡。
对方是邻村一个叫王铁牛的铁匠,人如其名,长得高大壮实,性格憨厚,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小伙。
两家是正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家对月娥这天仙似的儿媳妇满意得不得了,光是彩礼就给了村里最高的规格。
出嫁那天,柳月娥一身红衣,美得不可方物。王铁牛咧着嘴,高兴得像个孩子。所有人都说,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铁牛阳气重,正好能镇住月娥身上那点关于“命硬”的闲言碎语。
婚后起初的几个月,也确实是蜜里调油。王铁牛疼媳妇是出了名的,从不让她下地干活,连洗衣做饭都抢着干。柳月娥脸上也总是挂着幸福的红晕,眉眼间尽是少女的娇羞。
可好景不长,就在他们成婚半年后,王铁牛的身体突然垮了。
不是什么疾病,就是毫无征兆地一天天虚弱下去。壮得像头牛的小伙子,先是扛不动铁锤,接着是走几步路就喘不上气,最后竟卧床不起了。
请遍了镇上的郎中,都说他脉象虚浮,气血两亏,却找不出任何病根,只能开些补药吊着。
那段时间,王铁牛瘦得脱了相,常常在深夜里说胡话。
“月娥……我好像在做梦……”他拉着柳月娥的手,眼神涣散,“我梦见好多穿着漂亮衣服的人,在云彩上头喊我,说时候到了,该回去了……”
柳月娥吓得只能抱着他哭。
不到一年,王铁牛就在一个深夜里,安安静静地走了。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王家人悲痛欲绝,虽没当面指责柳月娥,但那种眼神,比刀子还伤人。村里的流言蜚语,也从那一刻起,正式拉开了序幕。
02.
柳月娥在娘家守了三年。
这三年里,她越发得美丽,也越发得沉默。她的美,成了一种负担,一种不祥的象征。再没有媒人敢上她家的门。
柳家父母愁白了头,眼看着女儿就要这么孤老一生,心里急得像火烧。
后来,还是一个远房亲戚给介绍了第二门亲事。
对方是下游村子的一个男人,叫张猛,三十出头,是个鳏夫,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他之前的婆娘是生孩子时难产死的,按村里迷信的说法,他也是个“命硬”的男人。
介绍人说得头头是道:“命硬的对命硬的,负负得正,这叫‘冲喜’,保管没事!”
柳家父母病急乱投医,觉得有道理。柳月娥自己,也想摆脱这该死的命运,便点了头。
张猛是个实在人,他不信什么邪乎的鬼话。他见到柳月娥的第一眼,就被她的美貌震住了,当即拍板,人他要了。
这次的婚礼办得很低调。柳月娥嫁过去后,尽心尽力地操持家务,对那个继子视如己出,张猛对她也是呵护备至。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平浪静,似乎那不祥的命运真的被冲散了。柳家父母终于松了一口气,以为女儿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
可就在他们成婚刚满十个月的时候,张猛疯了。
他的疯,和王铁牛的病完全不同。他的身体依旧强壮,只是精神出了问题。
他开始整夜不睡觉,拿着一把砍刀守在院子里,对着空气大骂。
“滚!都给我滚!”他双眼布满血丝,面目狰狞,“谁也别想带走她!她是我的女人!”
柳月娥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惊恐地说:“好多人……穿着白衣服,脸上没有五官,就站在院墙上看着我们屋……他们说是来接你的,说你不是这里的人……”
他口中“穿白衣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见。
他越来越狂躁,为了“保护”柳月娥,不许她出门,甚至不许家里来客人。家里的气氛,紧张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张猛彻底崩溃了。
他嘶吼着“我跟你们拼了”,拿着砍刀冲出家门,朝着村外的河边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对着身后不断挥砍,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敌人搏斗。
等村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淹死在了冰冷的河水里。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砍刀。
03.
如果说第一次是意外,那第二次,就是一道无法辩驳的诅咒。
柳月娥的“克夫”之名,这下彻底坐实了,而且传得比鬼故事还邪乎。说她不是“花仙子”,而是吸男人精气的“画皮鬼”。
她被张家休回了娘家。这一次,连娘家人看她的眼神里,都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
柳月娥彻底成了一座孤岛。
她不再出门,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一坐就是一天。她的美丽没有丝毫褪色,反而因为忧郁,更添了几分凄艳。
可这份美丽,在她和村里人眼中,都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父母看着她日渐枯萎,心如刀割。
他们不信女儿是妖是鬼,只觉得她是撞了什么邪,中了什么煞。
他们开始四处求神拜佛,烧香磕头,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光了,却没有任何用处。
那些庙里的和尚道士,一听柳月娥的生辰八字和经历,要么连连摆手,说管不了;要么故弄玄虚,骗些香火钱了事。
柳月娥的命,仿佛成了一个死局,无人能解。
04.
就在柳家上下都陷入绝望之际,柳父从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瞎眼陈”。
据说,这瞎眼陈并非本地人,十几年前流落到山里,住在深山一座破败的道观里。
他双目失明,却能看透阴阳,断人生死,专解各种邪乎事,灵验无比。只是他脾气古怪,行踪不定,寻常人想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
柳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打定主意,备了干粮和水,一个人进了深山。他不懂什么风水寻路,只凭着一股执念,在山里转了整整三天三夜。
就在他快要饿晕过去的时候,终于在一条溪水的尽头,找到了一座被藤蔓覆盖的破旧道观。
道观门口,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老者,须发皆白,双眼紧闭,眼皮上是两道深深的疤痕。
他没有问柳父的来意,只是在他走近时,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为了你女儿来的?”
柳父心中一惊,顿时觉得遇到了高人,连忙跪下磕头,将女儿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瞎眼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柳父说完,他才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你背她来见我吧。这姑娘的命,不是凡人能接得住的,也不是烧香拜佛能解得了的。”
05.
柳父连夜将女儿背上了山。
在破旧的道观里,柳月娥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瞎眼陈。
他明明看不见,但柳月娥却感觉那双紧闭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肉,直视她的灵魂。
瞎眼陈没有给她把脉,也没有看她的手相,只是让她坐下,然后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空中虚虚地画了几个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柳月娥的父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道观里,只有一盏油灯在摇曳,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大师,求您明示,”柳父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颤抖地问,“月娥她到底……到底是什么?为何会这样?”
瞎眼陈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们真的觉得,她是‘克夫’吗?”
柳父一愣:“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瞎眼陈摇了摇头,语气笃定,“她身上干净得很,没有一丝一毫的煞气和怨气。她那两个男人,不是被她克的,而是……福薄,承受不住。”
“承受不住?”柳母不解地问,“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瞎眼陈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转向了柳月娥的方向,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怜悯的神情。
“因为,她本就不是凡人。或者说,她的魂,不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