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那年头的雪特别大,年味也格外足。对于许多从黄土地走出去的人来说,故乡的记忆总是和一口滚烫的杀猪菜,一阵呛人的苞谷酒联系在一起。
只是陈默后来才明白,有些记忆的热闹底下,埋藏着的是冰雪都无法冻结的滚烫泪水,和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的心酸。那份沉重,像北方的冬天一样,漫长,并且望不到头。
01
一九九五年的雪,下得像是要把整个天都给倒下来。农历腊月二十七,陈家庄早就被厚厚的白雪盖得严严实实,只剩下各家屋顶上歪歪扭扭的烟囱,冒着青白色的炊烟,证明着这片土地上还有人在生活。
陈默,一个在县城读高中的十九岁青年,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他刚放寒假回家没两天,就被他爹一脚踹出了门,让他去他二叔陈建民家里搭把手。今天,他二叔家要杀年猪,这是村里头等的大事。
陈家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北方村子,土坯墙,泥巴路。冬天的风刮过来,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屋檐下面都挂上了一尺多长的冰溜子,晶莹透亮,孩子们会掰下来当冰棍吃,被大人看见了免不了一顿骂。空气里混着一股子柴火烧着了的味道,还有若有若无的猪粪味,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就是陈默对冬天老家最深刻的记忆。
他二叔陈建民的家在村子东头。陈默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人声鼎沸,中间还夹杂着猪凄厉的嚎叫声。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热气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院子当中的雪地被扫开了一大片,露出发黑的泥土地。一口大铁锅架在临时的土灶上,底下烧着熊熊的柴火,锅里的水翻滚着,冒着巨大的白色蒸汽。那头三百来斤的大肥猪,已经被四个壮劳力死死地按在一条长板凳上,动弹不得。
陈建民就是这群人的中心。他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膛,古铜色的皮肤在寒气里泛着红光。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旧棉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正冲着猪脖子比划着位置,嘴里大声地指挥着:“都按住了!老三你按着点头!别让它挣!”
陈默对这个场面熟悉得很,从小看到大。他没有凑过去,只是默默地走到灶火边,拿起一根木柴,塞进了灶膛里。火苗“呼”地一下窜得老高,映得他的脸也红彤彤的。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只负责烧火递工具的旁观者。
厨房里,他二叔秀莲正和几个村里的女人一起忙活。案板上堆满了刚洗好的白菜、萝卜和土豆。秀莲的脸上挂着笑,那种农村妇女特有的,朴实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她一边麻利地切着菜,一边和旁边的女人说着闲话。陈默看过去的时候,总觉得二婶的笑容底下,藏着一丝怎么也化不开的疲惫。
堂弟陈小武也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地帮忙。他十六岁,初中念完就没再上学,身子骨看着有些单薄,不像他爹陈建民那么壮实。他端着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往猪身上浇,好让大人们褪毛。他的脸冻得有点发白,偶尔会捂着嘴咳嗽几声。每次他一咳嗽,厨房里的二婶秀莲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指令,会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朝院子里望一眼,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关切。
猪血被接了满满一大盆,二婶端进去,准备做血肠。猪被开膛破肚,花花绿绿的内脏被取出来,整个院子里的血腥味和热气更浓了。这血腥和热闹,就是农村过年最重要的仪式感,预示着一年的辛劳有了最丰厚的回报。
到了晚上,雪还在下。二叔家堂屋里摆开了两张大桌子,所有白天来帮忙的邻里乡亲都留下来吃杀猪菜。大铁锅里炖着冒尖的猪肉白菜,一盘盘刚出锅的血肠、猪肝、护心肉摆满了桌子。
屋里的气氛热烈得很。陈建民拿出了自家酿的苞谷酒,酒很烈,喝一口从喉咙烧到胃里。他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也特别大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瓷碗,挨个给大家敬酒。“来!都别客气!今年光景还行,大家吃好喝好!”这句话,他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陈默也被灌了好几碗。他酒量不行,几碗酒下肚,脑子就开始发晕,看人都是重影的。酒桌上,男人们划着拳,吼着不成调的歌,女人们则在一旁笑着,说着家长里短。
酒过三巡,陈建民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他喝得满脸通红,一把搂住陈默的肩膀,舌头都有些大了:“阿默……我跟你说……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出息了,可别学二叔……一辈子跟这黄土坷垃打交道……没出息……”
他的话里带着浓浓的醉意,还有一丝陈默当时没太听懂的辛酸。陈默只是嘿嘿地傻笑,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宴席散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雪下得更大了,出门都看不清路。陈建民醉得不省人事,被几个乡亲扶进了里屋。二婶秀莲走出来,看到摇摇晃晃的陈默,就说:“阿默,雪这么大,路滑,今晚就别回去了,在你弟弟那屋挤一晚。”
陈默确实也走不动了,就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02
陈默被二婶安排在了西边的厢房,也就是他堂弟陈小武的房间。屋子不大,靠墙盘着一盘土炕,炕上铺着厚厚的旧褥子。房间里没有生火,冷得像个冰窖,呼出的气都变成了一团白雾。
二婶给他抱来一床新被子,被套是红底白花的,上面有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闻着很安心。“阿默,你先睡,被子是下午刚晒过的,暖和。小武今晚跟我睡里屋,他有点着凉。”二婶轻声说着,给他掖了掖被角,就出去了。
陈默钻进被窝,被子确实很暖和,可屋子里的冷气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骨头缝里钻。他躺在炕上,能听到窗外风卷着雪粒子“沙沙”地刮着窗户纸。堂屋里,还有几个没走的乡亲在跟二叔继续喝酒,划拳声、大笑声一阵阵传来,显得格外喧闹。
他裹紧了被子,头因为酒精的作用疼得厉害,没过多久,就在这寒冷和喧闹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听到有人在吵架,声音被刻意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一直在哀求,一个男人的声音则显得很生硬,很固执。那哭声断断续的,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他的梦里。他翻了个身,把头蒙进被子里,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尿意把他给憋醒了。
他睁开眼,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窗外的风雪声小了一些,堂屋的喧闹也早就停了。整个院子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九十年代的农村,厕所都在院子外头的角落里,就是一个用土坯和茅草搭起来的简易茅房。要去厕所,必须穿过堂屋,再走出院门。
陈默摸索着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来,脚一沾地,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不敢开灯,怕吵醒二叔二婶,就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一点微弱天光,摸索着穿上衣服。
他轻轻地拉开房门,尽量不让门发出声音。堂屋里比他房间里更黑,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正对着堂屋的,就是二叔二婶住的里屋。奇怪的是,那间屋子的房门底下,透出一条微弱的、昏黄的光线。
这么晚了,他们还没睡?陈默心里嘀咕了一句,也没多想,只想赶紧去上个厕所回来继续睡觉。
03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堂屋,正准备去拉院门沉重的门栓时,那间亮着灯的里屋里,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声音不大,像是怕被人听到一样,被刻意压抑着。可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是二婶秀莲。
“建民,我求你了,咱不能这么办啊!小武的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不是让他去享福,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啊!”二婶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和绝望。
陈默准备拉门栓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
紧接着,是二叔陈建民沙哑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又冷又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那你说怎么办?啊?你让我怎么办?眼看着开春就要用钱,钱从哪儿来?天上下吗?你让我去偷,还是去抢?再说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
“他自己选的?他才多大!还不是被你逼的!”二婶的声音陡然高了一点,但马上又压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陈默的心“咯噔”一下,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火坑?逼的?钱?
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立刻联想到了村里的一些事。这些年,村里有些穷得叮当响的人家,会把长得水灵的女儿嫁到外地去,换一笔不菲的彩礼钱。有的嫁得好,有的,就跟卖了一样,再也没了音信。
他二叔家有一个女儿,叫陈晓燕,比他小一岁,已经出去南方打工两年了。堂弟陈小武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三天两头吃药。二叔说的开春要用钱,难道是小武要娶媳妇了,家里拿不出彩礼,所以要把在外面打工的堂妹晓燕嫁出去,换钱给小武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陈默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舒服。他虽然也是农村长大的,但在县城念了几年书,接触了一些新思想,对这种近乎“卖女儿”的行为,打心底里感到厌恶和抵触。
他觉得二叔陈建民,一个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勤劳、要强的汉子,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太不像话了。
一阵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他心里很乱,一方面觉得这是二叔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一个晚辈,不该偷听,也不该管。另一方面,他又为素未谋面的堂妹感到不平。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去拉那道门栓。他悄悄地退了回去,重新钻进了西厢房冰冷的被窝里。
他以为自己撞破了一个家庭不光彩的秘密。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二叔那句“是他自己选的路”和二婶那句“把他往火坑里推”,像两只手,死死地揪着他的心。
04
不知道在炕上烙了多久的饼,下半夜的时候,那股尿意又一次汹涌而来,这次是再也憋不住了。
陈默心里烦躁得很,干脆一掀被子坐了起来。他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上完厕所就回来睡觉,天一亮就回家。
他再次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门。
堂屋里依旧一片漆黑,里屋门缝里的那道光,还亮着,像一只窥探秘密的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径直走到院门口,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了沉重的木质门栓。门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夜里传出老远。
院子里的雪已经停了,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亮得有些晃眼。
他快步走到院子角落的茅房,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让他因为喝酒和心事而发昏的脑袋,彻底清醒了过来。
上完厕所,往回走的时候,他路过堂屋门口,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再听听里面在说什么,或者说,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
他放轻了脚步,像个小偷一样,一点点地凑近了二叔二婶的房门。
房门没有关严,虚掩着一道指头宽的缝隙。
他侧过身子,把眼睛凑到那道门缝上,借着里面昏黄的煤油灯光,小心翼翼地朝里看去。
就是这一眼,让他瞬间酒意全无,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从头到脚劈中,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呆立在原地,手脚在瞬间变得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心脏,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
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