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的深秋,我扛着那袋沉甸甸的小麦走进粮站时,秋风正从窗棂间呼啸而过。会计室里,那个叫刘爱华的女人正低头算账,算盘珠子在她纤细的手指间飞舞。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某种我当时读不懂的情绪。
"热的。"
她将一个白面馒头塞进我手里,手指触碰的瞬间烫得我心头一颤。那馒头还冒着热气,就像她的话语一样,带着某种我无法言喻的暖意。
二十年后,当我重新踏进这个早已荒废的粮站时,才明白那个馒头里包裹着的,究竟是什么。
01
我叫何建明,那年二十三岁,是村里最能扛活的年轻人。
八四年的秋收刚过,村支书何建华(和我重名但不是一家)通知各家各户准备交公粮。我家分到的任务是五百斤小麦,按当时的标准算是中等人家的份额。
"建明,你年轻力壮,这趟就你去跑一趟吧。"母亲陈桂芳一边缝补着父亲的工作服,一边对我说道。
父亲何志刚正在院子里检查那辆借来的平板车,车轮发出吱呀的响声,轴承早就该换了。他抬起头,额头上的汗珠在秋日暖阳下闪闪发光。
"粮站那边的人都认识,不会为难咱们。"他用袖子擦了擦汗,"就是那个新来的女会计,听说是从县里下来的,脾气有些古怪。"
我当时并不在意父亲的话,年轻气盛的我觉得交个公粮能有什么难的。
第二天一早,我套上那头老黄牛,拉着满满一车小麦向镇上的粮站驶去。深秋的晨雾还未散尽,远山如墨,近树如画。黄牛的铃铛在薄雾中叮当作响,伴随着车轮压过石子路的咯吱声,这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
粮站坐落在镇子的东头,是一片青砖瓦房围成的院落。院门口挂着红色的标语牌子,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我将牛车停在门外,跳下车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扛起第一袋粮食走了进去。
"交公粮的?"
一个中年男人从仓库里探出头来,他就是粮站的站长赵建明。赵站长是个圆脸胖子,总是笑眯眯的,在乡里口碑不错。
"是的,赵叔。"我点点头,将粮袋放在地上。
"行,你先把粮食都搬进来,我叫会计过来记账。"赵站长招呼着仓库里的两个工人帮忙,"爱华,有活了!"
就是这一声呼唤,让我第一次见到了刘爱华。
她从会计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账本和算盘。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瓜子脸,柳叶眉,穿着一身浅蓝色的中山装,显得既端庄又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但总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问题。
"一共多少?"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五百斤小麦。"我答道。
她点点头,开始在账本上记录。我趁机偷偷打量着她,发现她的手指很细很白,和我们这些常年干农活的人完全不同。她记账的动作很优雅,算盘在她手中轻快地响着,每一下都恰到好处。
"验收完毕,合格。"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何建明。"
她在账本上写下我的名字,然后递给我一张收据。就在我伸手接收据的时候,她突然说了那句话。
"等一下。"
02
我停下伸出去的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刘爱华站起身来,走向了会计室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小炉子,上面正蒸着什么东西,白色的蒸汽从锅盖缝隙中冒出来,带着面食特有的香味。她掀开锅盖,用夹子夹出一个白面馒头,用毛巾包着递给了我。
"热的。"她说。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接过那个馒头。入手的温度让我的掌心一阵温暖,馒头很软,还冒着热气。我能感受到她的手指在递给我的瞬间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手背,那种触感就像过电一般。
"这……这怎么行?"我有些不知所措。
"吃了我的,就是我的人。"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会计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这句话说得很随意,就像在开玩笑一样,但她的眼神却很认真。我当时年轻,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脸上一阵发热。
"我……我不太饿。"我结结巴巴地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种眼神很复杂,有期待,有某种我读不懂的情绪,还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失落。
就在这时,赵站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建明,忙完了吗?外面还有好几户等着呢。"
我如蒙大赦,连忙说道:"谢谢,我先走了。"
拿着那个热馒头,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计室。走到院子里时,秋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汗。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拿着那个馒头,却始终没有吃。它在我手中渐渐冷却,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一直留在我的掌心里。
"吃了我的,就是我的人。"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也不明白她给我馒头的用意。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交往非常谨慎,特别是像我这种农村小伙子和她这种从县里来的知识分子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回到家里,母亲看见我手中的馒头,好奇地问:"哪来的?"
"粮站的会计给的。"我如实回答。
母亲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女会计?"
"嗯。"
"那你怎么还拿着不吃?"
我看了看手中已经完全冷却的馒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最终,我只是说:"不太饿。"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想着刘爱华的那双眼睛,想着她说话时的神情,想着她的手指触碰我手背时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03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下午,想起那个馒头,想起刘爱华的那句话。
村里的日子照常过着。白天我和父亲在田里收拾秋后的庄稼地,为来年的春耕做准备。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炕头上,母亲做针线活,父亲抽着旱烟,我看着那本已经翻了无数遍的《三国演义》。
但是我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刘备的仁德,关羽的忠义,诸葛亮的智谋,这些以前让我热血沸腾的情节现在都显得索然无味。我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身影,她细致的手指,她专注的神情,还有她说话时的那种语调。
"建明,你最近怎么了?"母亲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我合上书,"有点累。"
父亲放下烟袋,看了我一眼:"是不是想去镇上走走?这些天确实闷在家里有些久了。"
我心中一动,但表面上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也行。"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去镇上赶集。其实集市是五天一次,今天并不是集市日,但我还是去了。
镇上很安静,只有几个店铺开着门。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粮站附近。
透过铁栅栏门,我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况。几个工人正在整理仓库,赵站长在和什么人说话。我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突然看见刘爱华从会计室里走了出来。
她今天穿着一件米黄色的毛衣,头发用发夹固定在脑后,显得格外精神。她手里拿着一个水壶,向着院子角落的水井走去。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她在井边弯腰打水,动作很轻柔。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就在这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向门外看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直起身子。我看见她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但那个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她拎着水壶朝门口走来。
"你怎么又来了?"她隔着铁门问我。
"路过。"我有些紧张地说。
"路过?"她的语调有些玩味,"这里可不是什么必经之路。"
我被她说得脸一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轻笑了一下:"进来坐坐吧,站在门外像什么话。"
说完,她转身去开门。铁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在午后的宁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04
我跟着刘爱华走进了粮站的院子。
午后的阳光很暖,院子里很安静。几只麻雀在屋檐下跳来跳去,发出轻柔的啁啾声。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连麻雀都能听见。
"坐吧。"她在会计室门口放了两个小马扎,"我去倒茶。"
我坐在马扎上,打量着这个我只来过一次的地方。院子不大,但很整洁。靠墙的地方种着几棵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墙角堆着一些用过的麻袋,散发着粮食特有的香味。
她很快就出来了,手里端着两个搪瓷杯子。热水在杯子里冒着白气,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家里的茶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将一个杯子递给我。
我接过杯子,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谢谢。"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偶尔有微风吹过,带起几片梧桐叶,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
"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她轻抿了一口茶水,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城里待腻了,想换个地方。"
"城里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她停顿了一下,"就是觉得有些虚无。每天都是一样的工作,一样的人,一样的生活。看不到头,也看不到意义。"
我不太理解她的话。对于像我这样的农村青年来说,能在城里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你不明白对不对?"她转过头看着我,眼中有一丝苦笑。
"有点。"我诚实地说。
"也是,你们的生活很实在。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天都有实实在在的收获,不像我们这些人,总是在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上次那个馒头的事情。
"上次你说的那句话……"我有些犹豫地开口。
"什么话?"她明知故问。
"就是……吃了我的,就是我的人。"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那笑声很清脆,就像山涧的流水声。
"你还记着呢?"她的眼中有一丝调皮,"我以为你早忘了。"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摇摇头:"不知道。"
"那你吃了那个馒头吗?"
"没有。"我如实回答,"拿回家就放在那里,第二天就硬了。"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既有意外,也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情绪。
"为什么不吃?"
"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吃。"
这个回答让她沉默了很久。微风吹过,带起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她伸手将头发撩到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我眼中却显得格外好看。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就是看到你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和你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了。"
05
她的话让我心中一阵悸动,但我不敢深想她话中的含义。
"像我这样的人?"我问。
"真诚。"她看着远处的梧桐叶,"城里的人,包括我自己,说话做事总是拐弯抹角,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直接。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默默地喝着茶水。
"你害怕我吗?"她突然问道。
"害怕?"我有些意外,"为什么要害怕?"
"因为我是从城里来的,因为我有文化,因为我们之间……"她停顿了一下,"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话触到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个痛点。确实,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我就有一种自卑感。她的知识,她的见识,她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优雅,都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确实觉得……有些距离。"我诚实地说。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中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你知道吗?有时候距离不是障碍,而是吸引。"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说话声。是赵站长回来了,还带着几个人。
"快进去。"刘爱华低声说道,"被他们看见不太好。"
我连忙站起来,端着茶杯跟她一起进了会计室。
会计室很小,只有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还有那个小炉子。墙上贴着各种表格和通知,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味道。
我站在门边,听着外面的动静。赵站长正在和工人们商量什么事情,声音不大,听不太清楚。
"坐吧,别紧张。"刘爱华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他们不会进来的。"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充满了某种微妙的气氛。她就坐在我对面,距离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不是香水的味道,更像是肥皂的清香。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