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书房的红木抽屉里,那只银壳老怀表正躺在深蓝色绒布盒中。表壳上的纹路蒙着层薄尘,边缘的鎏金早已褪成淡白,表链的扣环生着细密的铜绿,轻轻打开表盖,里面的珐琅表盘泛着温润的光,指针却停在了“三点十分”——这是祖父年轻时在上海谋生时买的,他说“怀表记时,也记心,每走一圈,都是日子的印记”,却没料到它会在岁月里蒙尘,却依旧能在我掌心,跳动起关于祖父与时光的脉搏。
第一次见祖父用它看时间,是在我八岁的夏夜。老院的葡萄架下,祖父坐在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我趴在他膝头,盯着他衣兜里露出的表链。“想看看?”祖父笑着掏出怀表,银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用袖口轻轻擦了擦表盖的灰尘,“咔嗒”一声打开,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清晰可见,指针随着齿轮的转动,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像在小声诉说着什么。“这表走了四十年,比你爸爸的年纪还大,”祖父的指尖划过表盘,“当年在上海的钟表行,我攒了三个月的工钱才买下它,每天揣在怀里,生怕磕着碰着。”那天的风里,混着葡萄的清香和怀表的“嘀嗒”声,我听着祖父讲他在上海的日子——讲拥挤的弄堂,讲凌晨的码头,讲钟表行师傅教他修表的手艺,怀表的指针在月光下慢慢移动,把那些遥远的故事,一圈圈织进了夏夜的时光里。
怀表的表壳上,藏着无数个岁月的印记。表盖内侧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民国三十六年秋”,是祖父买表时特意让师傅刻的,现在字迹已经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当时的郑重;表链的第三环上,有个细微的凹痕,是祖父当年在码头扛货时,怀表不小心撞到木箱留下的,他说“当时心疼了好几天,后来想着,这是日子留下的印,就不补了”;最特别的是表盘边缘的刻度,有几处被磨得发亮,是祖父每次看时间时,指尖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现在我握着怀表,指尖还能摸到那道熟悉的弧度,像在与祖父的手隔空相握,触摸到他当年握着怀表的温度。
它最“忙碌”的时候,是在祖父经营小杂货店的年月。每天清晨,祖父都会对着广播的报时,校准怀表的时间,然后把它揣进贴身的衣兜,踩着露水去开店门。进货时,他会用怀表记着出发与归来的时刻,生怕耽误了卸货运货;有熟客来买东西,问起时间,他就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的动作熟练又庄重,“现在两点一刻,太阳刚过头顶呢”。有次杂货店盘点,父亲想让祖父用电子表,他却摇摇头:“怀表准,也踏实,看着指针走,心里才有数。”那天的柜台后,祖父的怀表放在账本旁,阳光透过木窗落在表壳上,“嘀嗒”的声响混着算盘的“噼啪”声,成了小店里最安稳的背景音,也成了我童年记忆里,关于“认真过日子”的最生动注脚。
怀表停摆,是在祖父生病后的那个冬天。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指已经握不住怀表,却总让父亲把怀表放在枕边。有天我去看他,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把表给我”,我把怀表轻轻放在他掌心,他的指尖在表盖上摩挲了好久,然后慢慢打开表盖,盯着停在三点十分的指针,眼里泛起了泪光。“这表……陪我走了一辈子,”祖父的声音断断续续,“以后……就交给你了,别让它蒙了尘。”没过多久,祖父就走了,怀表被父亲收进了红木抽屉的绒布盒里,从此再也没被打开过,表盖的灰尘越积越厚,表链的铜绿也渐渐蔓延,只有表盘里的珐琅,依旧泛着当年的光。
再次打开怀表,是在整理祖父遗物的那天。我从红木抽屉里取出绒布盒,轻轻掀开盖子,银壳怀表躺在里面,像件沉睡的古董。我用软布小心翼翼地擦去表盖的灰尘,打开表盖,发现指针依旧停在三点十分——那是祖父最后一次看它的时间。父亲站在旁边,轻声说“你祖父走的那天,表就停了,像是跟着他一起,走完了这辈子的刻度”。我把怀表贴在耳边,听不到“嘀嗒”的声响,却仿佛能听见祖父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别让它蒙了尘”。那天的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怀表上,表壳的银亮与铜绿交织,像一段被时光凝固的岁月,让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算停了摆,依旧能装着最珍贵的回忆。
后来我把怀表送到了老钟表行。修表的老师傅戴着老花镜,仔细检查着怀表的齿轮,“这是老物件了,零件都锈住了,得慢慢拆,慢慢修”。半个月后,我去取怀表,老师傅把它递给我时,怀表的“嘀嗒”声清晰如初,表链的铜绿被小心清理过,表盖的灰尘也被擦得干干净净,“现在能走了,就是别经常用,老物件经不起折腾”。我握着修好的怀表,打开表盖,指针在珐琅表盘上慢慢移动,“嘀嗒”的声响里,仿佛又看到了祖父坐在葡萄架下,用袖口擦着怀表的模样。
现在这只老怀表,被我放在书房的陈列架上,旁边摆着祖父的旧照片。偶尔我会把它取下来,用软布擦一擦表壳的灰尘,打开表盖,听着“嘀嗒”的声响,想起祖父讲的那些故事,想起小杂货店里的时光,想起他最后握着怀表的模样。女儿总爱趴在陈列架旁,指着怀表问“妈妈,这是什么呀?”,我把怀表轻轻放在她掌心,“这是太爷爷的怀表,它会走时间,也会讲太爷爷的故事”。女儿小心翼翼地打开表盖,盯着转动的指针,“它在说话吗?”“对呀,”我笑着说,“它在说,要珍惜每一个‘嘀嗒’声,因为每一声,都是时光的礼物。”
暮色漫进书房时,夕阳落在老怀表上,银壳泛着暖黄的光,“嘀嗒”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在与即将到来的夜晚温柔对话。忽然明白,这只蒙尘的老怀表,从来不是普通的计时工具。它是时光的容器,装着祖父的青春、谋生的艰辛、对日子的郑重;它是记忆的齿轮,每转动一圈,就能把那些遥远的故事,重新拉回眼前;它是爱的传承,让我知道,祖父的叮嘱与牵挂,从来没有随着时光消散,而是藏在怀表的“嘀嗒”声里,陪着我,也陪着我的孩子,走过岁岁年年。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陈列架上的旧照片,老怀表轻轻晃了晃,“嘀嗒”的声响依旧清脆。我知道,它会一直在这里,走着时光的刻度,讲着祖父的故事,让那些藏在表壳里的温暖,永远在岁月里跳动,从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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