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九十年代的乡土，日子就像是那磨盘，一圈一圈，磨着人的筋骨，也磨着人的光景。泥土里刨食的人们，把一年的盼头都种在地里，盼着风调雨顺，也盼着娃儿们能走出这片大山。
那时候，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就是了不得的家当，一件的确良衬衫能穿好几个年头。
村东头和村西尾的闲话，比风跑得都快，能把一件针尖大的事，吹成簸箕那么大。日子就在这不咸不淡的唠叨里，和着泥土的芬芳，一天天过着，直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砸乱了村子的平静。
01
秋风刚给山梁染上一层黄，陈进河心里的那点绿意就全完了。
天蒙蒙亮，他像往常一样，扛着锄头走向村南头自家的那亩地。这地不是普通的地，地里的白菜也不是普通的白菜。这是他全部的指望。高中毕业证揣在怀里快两年了，家里穷，他没能像城里娃一样去念大学。他不甘心，就托城里的亲戚，费了好大劲才买来这种叫“改良白种”的白菜籽。村里人都笑他瞎折腾，种了一辈子地的老汉们，不信这小小的白菜籽能种出金疙瘩。
陈进河不信邪。他把伺候这亩地当成了天大的事。整地、施肥、浇水、捉虫，每一样都做得比别人精细。白菜也没辜负他，长得确实比别家的壮实，一个个菜心包得像石头疙瘩，绿油油的叶子在晨光里泛着水灵的光。他算过了，再有半个月，这批白菜就能卖到镇上去。到时候，妹妹陈小兰上高中的学费就有了，剩下的钱，还能给家里添置点东西，或许，他自己也能攒下一点去外面闯荡的本钱。
他每天来看几遍，心里就踏实几遍。可今天，离着老远，他就觉得不对劲。地里像是被犁过了一遍，乱七八糟。他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跑到地头，他整个人都傻了。
一亩地的白菜，被毁了十之七八。整齐的菜畦变得坑坑洼洼，满地都是硕大的猪蹄印。那些他视若珍宝的白菜，有的被连根拱起，有的只剩下残破的菜帮，最让他心疼的菜心，全被啃得稀烂。泥地里混着猪的口水和嚼烂的菜叶，一片狼藉。
在地垄的尽头，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猪，正四脚朝天地躺着，肚皮一起一伏，睡得正香。它嘴边还挂着半片白菜叶，哼哼唧唧地打着饱嗝。陈进河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这猪他认得，屁股上有个旋儿，是村会计李满福家的。李满福家是村里头一份的富裕户，养的猪也比别家的肥。
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陈进河感觉自己的血都在烧。这不是几颗白菜的事，这是把他陈进河的命根子给刨了。妹妹小兰那张盼着念书的脸，在他眼前一晃，他手里的锄头捏得咯咯作响。他没去动那锄头，怕一锄头下去把猪打死，事情就更说不清了。他扔下锄头，找来一根粗木棍，对着那肥猪的屁股就是一顿猛抽。
那猪“嗷”地一声窜起来，被陈进河连打带赶，一路嚎叫着往村里跑。陈进河就跟在后面，满脸的怒气像是要杀人。
李满福家正在吃早饭。院子里，李满福端着一碗稀饭，蹲在门槛上，他婆姨在屋里忙活。陈进河一脚踹开虚掩的院门，把那头还在哼唧的肥猪往院子中央一推，猪腿一软，又趴下了。
“李会计！”陈进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颤，“你看看你家的好畜生，干的好事！”
李满福被这阵仗搞得一愣，看到院子里的猪和怒气冲冲的陈进河，脸当下拉了下来。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把碗放在窗台上，说：“进河娃，一大清早的，你这是做啥？不就是一头猪跑出去了，你给送回来就成了，嚷嚷啥？”
“送回来？”陈进河指着猪，又指着自己家的方向，“它把我一亩地的白菜全给拱了！你说我嚷嚷啥？我妹妹下学期的学费，我一年的盼头，全指望这片白菜！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院外的邻居听到动静，都围了过来，伸着脖子往里看。李满福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脸色更难看了。他走过去踢了那猪一脚，骂道：“没用的东西，就知道闯祸！”然后他才对陈进河说：“多大点事，不就是些白菜，值几个钱？回头我按市价赔你就是了。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毁掉的不是陈进河的希望，只是几根不值钱的草。陈进河心里的火更旺了：“李会计，那不是普通的白菜！那是我托人买的良种！一颗菜心在镇上能卖……”
他的话还没说完，屋子的门帘一挑，走出来一个姑娘。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连衣裙，在灰扑扑的村子里显得格外扎眼。皮肤白净，眼睛又大又亮，正是李满福的女儿，被村里人叫做“村花”的李月娥。
李月娥看了一眼院里的情形，又看了看脸涨得通红的陈进河。她没有一点歉意，嘴角反而向上勾起一个弧度，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笑意。她走上前，声音清脆，全院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陈进河，吵什么吵？不就是几颗白菜吗？我家赔你就是了。”她顿了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进河，一字一句地说：“猪拱了你家白菜，你有本事，也来拱我啊？”
这话一出，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连风都好像停了。围观的村民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当众说出这种话？
陈进河也懵了，他感觉自己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他预想过李家人会耍赖，会轻视，就是没想过李月娥会用这种话来羞辱他。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捅进了他心里最要强的地方。他的脸从红变成了白，又从白变成了猪肝色。他看着李月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满福的脸也挂不住了，他冲着女儿吼道：“月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给我滚回屋里去！”
李月娥却不怕他，又瞟了陈进河一眼，那眼神里有挑衅，有轻蔑，还有一丝陈进河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转身，扭着腰，走回了屋里。
院子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看陈进河的眼神都变了味。那是一种看笑话的眼神。陈进河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这院子中央任人指点。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扔下木棍，转身推开人群，几乎是逃也似地跑了。
身后，是村民们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和李满福的叫骂声。这些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背上。
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人都在说，陈家那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了李家的闺女，借着猪拱白菜的事上门找茬，结果被人家姑娘一句话给怼了回来，丢人丢到家了。
陈进河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妹妹小兰放学回来，看他这样子，急得直掉眼泪。“哥，不就是白菜没了，咱不想念书了还不行吗？你别这样。”
陈进河不说话。他不是心疼白菜，他是心疼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他想不通，李月娥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她看不起自己，也不用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来作践人。那句话，比毁了他一亩白菜还让他难受。怨恨和屈辱，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和李月娥之间，算是结下了梁子。
02
一连几天，陈进河都没出过门。村里的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透过门缝墙缝钻进他的耳朵里。他觉得自己成了全村最大的笑话，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戳脊梁骨。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种那片惹事的白菜。
就在他快要被这种憋屈的情绪压垮的时候，事情有了变化。
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院子里的狗突然叫了两声，他警觉地坐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自家大门的门缝里有轻微的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他心里疑惑，披上衣服，悄悄走到门口。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他看见地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他捡起来，展开一看，上面是几行娟秀的字，他认得，是女人的字迹。
“陈进河，明天晌午，村后小树林见。我有要事和你说，关乎你白菜的赔偿。务必一个人来。李月娥。”
是李月娥的信。陈进河捏着纸条，心里翻江倒海。她还想干什么？当众羞辱他不够，还要把他骗出去继续看笑话吗？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把纸条撕了。可“白菜的赔偿”这几个字，又让他犹豫了。他现在一穷二白，妹妹的学备还悬着，如果真能拿到赔偿，他愿意再受一次气。
他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去。他倒要看看，这个李月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二天中午，他揣着满心的疑虑和戒备，走进了村后那片平时少有人来的小树林。林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等了一会儿，看见李月娥从另一头走了过来。
今天的李月娥，没有穿那件惹眼的碎花裙，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蓝布衣裳，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扎在脑后。她脸上没有了那天在院子里的泼辣和挑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和凝重。她的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
陈进河警惕地看着她，不说话。
李月娥走到他面前，站定，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陈进河，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对。”
这一句道歉，让陈进河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不是故意要羞辱你。”李月娥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水光，“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那么说，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
“说给谁听？”陈进河问。
“说给我爹听，说给全村人听，更是说给镇上钱家的人听！”李月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恨意，“我爹，他要把我嫁给镇上预制板厂老板的儿子，钱坤。那个人就是个混混，油头滑脑，我根本看不上他！可我爹已经收了他们家的彩礼，铁了心要把我嫁过去，换他们家帮衬我爹在镇上弄个什么职位。”
陈进河这才明白了一些。村里确实有传言，说李会计要和镇上的有钱人结亲家了。
“我不同意，我爹就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李月娥继续说，“那天你去找他，正好钱家的媒人也在。我听到你们在院子里吵，就想到了这个法子。我想，只要我把自己的名声搞臭，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钱家要面子，或许就不会再要我了。”
她看着陈进河，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那么说很伤人，可我当时想，全村敢跟我爹当面叫板的，也就只有你了。我想激你，也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窝囊废。我是在赌，赌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跟我家彻底杠上。”
陈进河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他没想到，那句让他屈辱了好几天的话背后，藏着这样的隐情。他对李月娥的怨恨，不知不觉消散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同情。他看着眼前这个被逼到用自毁名声来反抗的姑娘，觉得她既可怜又可敬。
“那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陈进河问。
“不全是。”李月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递给陈进河，“这是我偷偷拿出来的，你先拿着，给你妹妹交学费。算是……赔你白菜钱的一部分。”
陈进河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有大有小，凑起来数目不小。他心里一动，这笔钱，对他来说是救命钱。
“我不要。”他把钱推了回去，“你家的钱，我不要。白菜的事，既然是这样，就算了。”他骨子里的那股倔强劲又上来了。
李月娥急了：“你必须收下！这不是白给你的。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把这门亲事搅黄了！”李月娥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我一个人斗不过我爹，可加上你，或许还有希望。我知道你脑子活，不是个只知道种地的。只要你帮我，事成之后，我再想办法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到外面去闯荡。”
这是一个危险的交易。跟村会计作对，不会有好果子吃。可陈进河看着李月娥那双充满期盼和反抗的眼睛，又想到了自己被毁掉的白菜和被践踏的尊严，还想到了妹妹的学费。一种混杂着义气、同情和不甘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帮你。但我不要你的钱。我就是看不惯你爹那副样子。”
李月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黑夜里点燃了两颗星星。她笑了，这次的笑，和那天院子里的完全不同，干净又真诚。
从那天起，两个人就开始了秘密的合作。他们不能公开见面，只能通过各种方式传递消息。有时候是李月娥托人带一张纸条，有时候是陈进河在夜里把消息绑在石头上扔进她家院子。
在这些断断续续的联系中，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也越来越深。陈进河发现，李月娥远不是村里传言的那个轻浮女子，她有自己的想法，读过一些书，向往着山外的世界。李月娥也发现，陈进河不只是个闷头种地的庄稼汉，他聊起科学种植，聊起报纸上看到的国家大事时，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渴望。
一种微妙的情愫，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悄悄地滋生。
很快，机会来了。李月娥传来消息，钱坤这个周末要开着他新买的摩托车来村里看她，还要送来剩下的彩礼。他们决定，就在那天动手，给钱坤一个下马威。
那个周六，钱坤果然骑着一辆崭新的嘉陵摩托车，突突突地开进了村子。他穿着一身夹克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一路按着喇叭，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
按照陈进河的计划，他在钱坤必经的一段土路上动了手脚。那是一个下坡的拐角，他提前挖了几个不深不浅的坑，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虚土和落叶。
钱坤骑着摩托车，得意洋洋地冲下坡，到了拐角处，车轮一下子陷进坑里。他没反应过来，连人带车一起摔了出去，一头栽进了路边的烂泥塘里。崭新的夹克衫和油亮的头发上，糊满了黑乎乎的臭泥，狼狈不堪。
等他好不容易从泥塘里爬出来，陈进河“恰好”从地里干活回来路过。他装作惊讶的样子问：“哎呀，这不是钱少爷吗？怎么摔成这样了？”
就在这时，李月娥也从家里跑了出来。她看到钱坤的样子，非但没有心疼，反而捂着嘴笑了起来。她跑到陈进河身边，故意用亲近的语气说：“进河哥，你来得正好，快帮帮钱少爷。”
钱坤看到李月娥对陈进河那副亲热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一身的泥，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陈进河骂道：“肯定是你小子搞的鬼！”说着就挥着拳头冲了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