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你们找的人,可能就在这张相片里。”——1977年9月,萍乡芦溪镇。
第一阵秋风刚吹到湘赣边界,江西省委宣传部六人调查组就背着行囊出现在山口岩。照片只有一张,还是黄埔政治部学员的大合影,谁是卢德铭?没人敢拍胸脯。档案馆的卷宗翻遍了,指纹式的细节仍旧空白——这让组长黄建忠心里直打鼓:再拖,纪念活动就来不及了。
调查顺序被彻底打乱。小组决定放弃“先档案后实地”的惯常路数,直接把战场遗址和烈士故里当成两条并行线。黄建忠留下段家作与陈明训驻守芦溪,其余三人分头北上。这样拆分,既节约时间,也能避免几个人挤在同一处“盲猜”。
北京并没有给陈明训带来惊喜。清档馆里清朝档案满架,却见不到一张黄埔毕业照。南京倒给了线索:黄埔二期、三期政治部合影各一册。陈明训硬着头皮挨个对比,一连翻了八个钟头,终于在第三期政治部“组织科员”栏后面看到三个字——卢德铭。纸面证明到手,可九十多张面孔放在一起,谁都说不准哪个才是那位二十三岁就牺牲的总指挥。
照片翻拍回来后,确认程序成了新难题。按照当年的革命史料认定办法,必须“六证齐下”:两名战友、两名同学、两名亲属。北京先找周士第,老人皱着眉看了十来分钟,“像是前排左一,可我不敢保证”;又去问何长工,也只得到“有点像”。这样的含糊显然过不了关。
有意思的是,聂荣臻的态度截然不同。照片刚递过去,他几乎没犹豫,手指落在前排右一,“肯定是他,当年照相我就在他旁边。”聂老总还顺带把左一、左二的名字报得清清楚楚:杨其钢、袁炎烈。老将军记忆如新,为调查组吃了颗定心丸。
战友情还需要再补两票。调查组转向武汉,找到曾在国民革命军同属任职的韩浚。韩浚的指认和聂老总如出一辙:“前排右一,错不了。”至此,“三票”到手。但按照规定,还差亲属确认。于是调查组马不停蹄奔往自贡。
自贡这头,乡干部把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领到镇政府。粗布衣裳,满脸风霜,他叫卢定义,是烈士的侄子。老卢接过照片,眼圈立刻红了,手指抖个不停:“他就是我的幺叔!”这一声“幺叔”,胜过千言万语,亲属票顺利补齐。
身份落实,接下来该找遗骨了。芦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被一一请来座谈,反复比对各家回忆。最终指向同一个人——周仁榜。这个名字在早年上报材料里出现过,但谁也没深挖。周家茅屋距山口岩仅两百多步,枪声停后,他曾拖走一具年轻军官的遗体,草草掩埋。地点和时间,与起义部队撤退路线严丝合缝。
1978年3月,施工队在周家后院外十五米处起土。泥层湿软,木棺早已腐烂,只剩掺着骨片的褐色黏土。文物部门取样化验,确定为二十多岁的男性遗骸,其随身扳机护片、子弹袋与黄埔军官制式一致。虽然无法像今天这样做DNA比对,但在当年的技术条件下,这已是最严谨的佐证。
遗骸被安置在芦溪烈士陵园新建的基座下。纪念碑正面两行字,以毛体刻成——秋收起义总指挥卢德铭烈士。基座旁边,调查组把那张合影的放大照片镶进防反光玻璃框,照片下的说明第一次出现了确切的标记:“前排右起第一人——卢德铭。”
工作结束那天,黄建忠将最后一份报告送进井冈山博物馆档案室。封皮不厚,只有三万多字,却把卢德铭从“只有姓名”变成了“有影像、有履历、有牺牲细节”的革命先烈。若干年后,各地出版物、展馆里的卢德铭照片全出自这份资料底稿。
不得不说,这场跨越半个世纪的寻找,并非简单“追星”。它让一位早逝的青年军官重新立体起来,也让秋收起义那段短促而惨烈的军事行动获得了更完整的注脚。对于四五十岁那代人而言,照片里的目光与伤痕,就是他们青春记忆中最刚烈的部分——熟悉的草帽山、斑驳的驳壳枪、翻滚的硝烟,还有那一句发自心底的呼唤:“幺叔,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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