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共寝时，我们隔着一片海

我与妻的卧室里，那张两米的双人床越发显得辽阔了。我们在各自的半边天地里活动，中间仿佛横亘着无形的界河，谁也不会轻易越界。

起初并非如此。新婚时，我们挤在一米二的出租屋小床上，她笑我抢被子，我嫌她脚凉。那时翻身即是彼此，呼吸相闻，从不觉拥挤。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或许是从我升职后应酬增多，深夜归家怕打扰她，自觉睡到客房开始。或许是从她母亲生病，她频繁起夜照料，为让我睡好而分被开始。又或者，是从某次争吵后，背对背睡了一夜，发现原来这样更清净开始。

我们像两艘并排停泊的船，看似相近，实则各有各的锚。

那天我感冒发烧，早早躺下。半夜渴醒，喉咙干得发疼。床头柜上的水杯空空如也，我推了推她：“帮忙倒杯水吧。”

她含糊应了一声，翻身又睡去。我等了十分钟，最终自己挣扎着起身。饮水机里也没水了，我只好对着龙头喝了几口冷水。回到床上时，发现她睡得正香，呼吸均匀。

忽然想起十年前，也是感冒，她半夜三次起来给我换毛巾倒水，最后索性靠在床头看着我睡。那时她说：“你生病，我心疼。”

如今我生病，她睡得安稳。

第二天早上，她看见我苍白的脸色，有些不好意思：“昨晚太累了，没听见。”我说没事，心里却泛起凉意。

晚上她似乎想弥补，特意煮了粥。我们相对无言地吃着，勺子碰碗壁的声音格外清脆。电视开着，主持人夸张地笑着，衬得客厅更加寂静。

饭后她洗碗，我擦桌子。水流声，抹布声，呼吸声——就是没有对话声。

深夜，我被轻微响动惊醒。发现她正小心翼翼地下床，动作轻柔得像做贼。我眯眼假装睡着，看她要做什么。

她轻轻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和水吞下。然后静静坐在床沿，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动。

我认得那个药瓶——是安眠药。她已经吃了半年了吗？为什么我从不知道她失眠？

想起半年前她说过睡不着，我当时正忙一个项目，随口说“数羊就好”。后来再没听她提起，我以为好了。

此刻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这片海，是我和她一起挖出来的。

我假装刚醒，含糊问：“怎么了？”

她慌忙擦擦眼角：“没事，喝口水。吵醒你了？”

我起身：“我也渴了，帮你倒杯水吧。”

她明显愣住了。结婚十二年，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说要给她倒水。

厨房里，我看着饮水机指示灯映在不锈钢壶面上的倒影，忽然想起恋爱时，她总要我喝她杯子里的水，说这样间接接吻很浪漫。从何时起，我们连杯子都分得清清楚楚了？

我倒了两杯温水回去。递给她时，我们的手指短暂相触，她似乎颤了一下。

“吃的什么药？”我问。

“安眠药。”她低头，“偶尔吃。”

“多久了？”

“半年吧。”她勉强笑笑，“没事，小问题。”

我们沉默地喝着水。中间那片海似乎浅了一些。

“明天我陪你去看看医生吧，”我说，“换个方子，老吃安眠药不好。”

她抬头看我，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好。”

重新躺下后，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越过那片海，找到她的手握住。她的手很凉，像从前一样。

“以后睡不着就叫醒我，”我说，“我们可以说说话。”

她没有回答，但回握了我的手。力度很轻，但确实存在着。

原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同床共寝却各自孤独。但也许，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一句“我可以为你倒杯水吗”，是一个翻身就能越过的海。

那夜我们依然各睡一边，但中间的海域上，似乎有了一座刚刚开始搭建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