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7月22日,午后,沙溪镇热得像个蒸笼。
日军指挥部的办公室里,电扇摇着头,却吹不散满屋的烟味和压抑。翻译朱德初垂手立在一边,听着日本军官用冰冷的语气布置着今晚的“清乡”行动——目标直指项桥河北面的陈家园。
陈家园?!
朱德初心里咯噔一下,那里正是“江抗”部队常驻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他朱德初是日本人的翻译,整日里低头哈腰,出入敌营;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我方打入敌人内部的秘密潜伏人员。
必须赶紧将情报传递出去!
朱德初趁人不注意,将情报写到了一张纸条之上,随后,他将纸条折叠好,悄悄藏在了贴身的衣服口袋之内。
朱德初想尽快将纸条传递出去,可他从从中午熬到下午,始终找不到机会将之送出去。临近黄昏之时,日本小队长山田突然来了兴致,非要拉上几个翻译和伪军头目一起去大华戏院“欣赏艺术”。
朱德初只得赔着笑,跟随而去。
大华戏院里人声鼎沸。台上锣鼓喧天,演绎着千年前的悲欢离合;台下烟雾缭绕,看客们摇扇子、嗑瓜子,一片靡靡之景。
朱德初坐在山田侧后方,如坐针毡。
长衫内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盖过台上的唱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台上的戏一折一折地演,霸王别姬,乌江自刎,悲声震天。山田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拍腿叫好,还转过头用生硬的中国话问朱德初:“朱桑,这戏,好不好?”
朱德初赶紧欠身,挤出笑容:“好,好,皇军好眼光。”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湿透。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着,朱德初的目光焦急地扫过台下。一张张面孔看过去,熟悉的,不熟悉的,可靠的,不可靠的……突然,他呼吸一滞——右前方那个穿着蓝布衫、背影挺拔的年轻女人,不正是半泾村的龚荣华吗?
此人是村妇救会的积极分子,绝对可靠的人!
龚荣华的出现,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朱德初的内心。他想赶紧过去,可理智却告诉他,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山田就在旁边,几个伪军头目也散坐在周围。任何异常的动作都可能引起怀疑。
他只能等。等一个机会。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下,流进眼角,刺得生疼,他却不敢抬手去擦。台上的虞姬正在作最后的旋舞,水袖翻飞,唱腔凄厉欲绝。锣鼓点密得像暴雨一样砸在人心上。
就在虞姬拔剑的那一刻,满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山田也兴奋地站起身鼓掌。
机会来了,就是现在!
朱德初抓住这短暂的混乱,低声对山田说:“太君,我去方便一下。”山田正看得入神,随意挥了挥手。
朱德初立刻起身,帽檐压得更低,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向后门挪去。经过龚荣华那一排时,他脚步微顿,右手成拳,抵在唇边重重地、刻意地咳了一声。
龚荣华闻声倏然回头。
朱德初看到龚荣华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是了然。他极轻微地朝后院偏门方向点了点头,然后不再停留,先行一步。
后院狭窄闷热,堆着戏班的旧箱笼和晾晒的行头。朱德初闪到墙角,迅速从内袋掏出那团被体温焐得潮湿的纸条,紧紧攥在手心。
仅仅几秒钟后,门帘一动,龚荣华跟了进来,脸上带着警惕和询问。
没有时间寒暄,甚至没有时间确认。朱德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那张攥得发软的纸条塞进她掌心,指尖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今晚……项桥河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乡……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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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荣华的手指猛地收拢,紧紧握住纸团。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感激,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决然。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走,蓝布衫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帘之后。
朱德初靠在斑驳的砖墙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气。这时他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双腿微微发软。戏台上的锣鼓声、喝彩声依然阵阵传来,更衬得这后院死一般寂静。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掌心全是冰凉的汗。
几分钟后,他重新回到戏院场内,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略带谄媚的笑容,对山田欠身解释道:“人多,排队久了些。”
山田正看到兴头上,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朱德初坐回自己的位置,目光似乎专注地投向舞台,但台上演的是什么,他再也看不进去了。他的戏,已经演完了。怀里的那块炭火终于递了出去,此刻正随着那个蓝色的身影,奔向它该去的地方。
当天,龚荣华拿到纸条后,便匆匆出了戏院,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镇上的亲戚家,一进门,顾不上喝口水,就急忙把纸条又拿出来确认了一遍。
没错,项桥河北,时间紧迫。靠自己这两条腿,肯定来不及了。
必须找一个脚程快、又绝对可靠的人!
瞬间,一个人影闯入她的脑海——隔壁陆万盛染坊的师傅,陈顺泉。陈师傅四十来岁,为人老实厚道,也是项桥那边的人,对路熟得很,更重要的是,他心向抗日,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事不宜迟!龚荣华转身就冲出亲戚家门,几步跨进隔壁的染坊。
染坊里热气蒸腾,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靛蓝染料气味。大大小小的染缸排列着,布匹高悬。陈顺泉师傅正挽着袖子,在查看一缸染料的成色,额头上挂满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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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师傅!”龚荣华压着嗓子,声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
陈顺泉闻声抬头,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头,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前来:“荣华?出什么事了?”
龚荣华左右飞快一瞥,确认无人注意,一把将那张已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条塞进陈顺泉粗糙的手里,她的指尖冰凉,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陈师傅,天大的急事!”她语速极快,几乎不留间隙,“把这送到项桥天福顺药店的钱先生手里,一刻都不能停!关系到好多人的性命!”
陈顺泉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手里的纸条。他接触到了龚荣华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的焦灼和信任,那张被岁月和染料刻上痕迹的脸上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重重点头,二话不说,将纸条死死攥进掌心。
“晓得了。”他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我这就抄近路过去,你放心!”
说完,他解下围裙随手一扔,甚至没跟掌柜打招呼,转身就大步冲出染坊后院,身影迅速消失在狭窄的巷弄尽头。他常年送货,哪条小路快,哪条沟坎能避开盘查,心里一清二楚。
龚荣华追到门口,只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在巷口一闪而过。她扶着门框,心脏还在砰砰狂跳,一口气堵在胸口,久久喘不过来。此刻,她能做的已经全部做完,剩下的,只能交给陈师傅的腿脚,和老天爷的安排了。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龚荣华坐在亲戚家堂屋,心神不宁,每一刻都像一年那么难熬。直到夜幕完全降临,远处也没有传来任何枪声或混乱的动静,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一些。
后来她知道,陈顺泉师傅一路疾行,赶在天黑前将情报安全送达天福顺药店。联络点的钱国桢同志立刻行动,赶在日军合围之前,将部队安全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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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日寇的“清乡”队伍果然扑了个空,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村舍发泄怒火,一无所获。
一场迫在眉睫的灾祸,就这样在一场无声的接力中,被悄然化解。戏院后院那只递出纸条的、冰冷而颤抖的手,染坊里那只毫不犹豫接过纸条的、粗糙而坚定的手,以及那双奔跑在乡间小路上的脚……它们没有留下名字,却共同在那个下午,改写了历史的一个瞬间。
参考资料:《太仓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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