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瀚的轮回长河中,黄泉路上的奈何桥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
孟婆亲手熬制的汤药,能洗去前世的一切爱恨情仇,让灵魂以一张白纸的姿态,步入新生。
然而,传说总有例外。
有些执念,深植于灵魂的核心,其强度足以抵抗遗忘的汤药;有些因果,牵绊之深,足以跨越三生三世而不磨灭。
第一章
林伟和妻子陈月的生活,本应像所有新手父母一样,充满了忙碌、疲惫,但更多的是对新生命的喜悦。
他们的儿子,小名沐沐,是个漂亮又安静的宝宝,不常哭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夫妻俩在城市里打拼多年,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如今儿子的降生,更是为这个家增添了圆满的温馨。
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周末下午。
那天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陈月抱着刚满三个月的沐沐,和林伟一起在楼下的小区花园里散步。
沐沐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恬静的模样让路过的邻居都忍不住夸赞几句。
“这宝宝真乖巧,不哭不闹的。”
“是啊,长得跟年画娃娃似的,真有福气。”
陈月听着这些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享受着这份初为人母的幸福。
就在这时,一位老人拄着拐杖,从花园的另一头缓缓走来。
老人看起来七十多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面容慈祥,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他是住在同一栋楼的退休教授,姓谢,邻里间都尊称他一声“谢老”。
谢老为人和善,时常在花园里打理花草,见到谁都是一脸笑呵呵的。
“小林,小陈,带宝宝出来晒太阳啊?”谢老笑着打招呼,步子也朝着他们这边挪了过来。
“是啊,谢老。今天天气好。”林伟热情地回应。
然而,就在谢老走近到三米之内时,异变陡生。
原本在陈月怀里睡得正香的沐沐,身体毫无征兆地猛然一僵。
紧接着,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小脸瞬间涨得通红,继而发紫。
他的眼睛豁然睁开,但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清澈与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年人都难以形容的、极致的恐惧。
“哇——!!!”
一声凄厉到划破天际的哭喊从沐沐小小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不是寻常婴儿肚子饿或者不舒服的啼哭,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绝望和一种不该属于婴儿的、深切的怨恨。
沐沐的四肢剧烈地挣扎着,小手在空中胡乱抓挠,仿佛要推开什么看不见的恐怖之物。
他的哭声之大,之惨,让整个花园的嘈杂都为之一静。
陈月瞬间慌了神,她以为孩子被什么虫子蜇了,连忙检查,却什么也没发现。“宝宝怎么了?沐沐,别怕,妈妈在这儿!”
林伟也吓坏了,赶紧凑过来查看。而让他们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沐沐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一步步走近的谢老。他的哭声随着谢老的靠近而变得愈发尖利、嘶哑,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谢老也愣住了,他停下脚步,一脸错愕和关切。“这……这孩子是怎么了?”他下意识地想再走近一点,看看能不能帮忙。
可他刚一抬脚,沐沐的反应就激烈到了极点,哭声几乎变成了尖叫,小小的身体因为过度换气而开始抽搐。
“谢老,您……您先别过来!”林伟终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他有些尴尬又惊恐地喊道。
谢老停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受伤。他看着那个因为自己的存在而痛苦不堪的婴儿,完全无法理解。
林伟和陈月抱着孩子匆匆回了家。
奇怪的是,他们一转身,背对谢老的方向,沐沐的哭声就奇迹般地减弱了。
等电梯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尖叫,只剩下委屈的、小声的抽泣。
一回到家,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沐沐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从未发生过。
夫妻俩面面相觑,后背都起了一层冷汗。
“会不会是……沐沐怕生?”陈月不确定地猜测。
“没道理啊,之前那么多叔叔阿姨抱他,他都没哭过。而且,你见过哪个孩子怕生,能怕成刚才那个样子?”
林伟反驳道,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儿子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绝不是简单的怕生。
他们以为这或许只是一个偶然。
也许是谢老身上有什么特别的气味,或者是拐杖的声音吓到了孩子。
然而,几天后,当陈月独自抱着沐沐在楼下取快递时,再次遇到了散步回来的谢老。
这一次,谢老离他们还有五六米远,沐沐甚至都还没看见他,只是在谢老进入他感知的范围后,那种恐怖的啼哭再次上演。
同样的声嘶力竭,同样的惊恐万状。陈月只好抱着孩子落荒而逃。
自此,谢老成了一个“魔咒”。
只要沐沐在任何场合,无论是视觉上看到,还是仅仅在附近感觉到谢老的存在,他都会立刻陷入那种可怕的状态。
夫妻俩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他们开始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和善的谢老。
出门前要先在猫眼上来回确认谢老不在楼道里;散步要特意绕开花园;连乘坐电梯都提心吊胆,生怕在狭小的空间里偶遇。
整个家庭的温馨气氛,因为这件无法解释的诡异事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林伟和陈月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与日俱增的恐惧。
这个善良的老人,到底和他们的儿子之间,存在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联系?
为什么一个纯净如白纸的婴儿,会对一个陌生人,表现出如此不共戴天般的恐惧?
第二章
时间一天天过去,沐沐对谢老的恐惧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有一次,谢老只是从他们家的窗户下走过,正在窗边摇篮里玩耍的沐沐瞥见了那个身影,立刻就像触电一般,再次发出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尖叫。
林伟和陈月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他们带沐沐去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做了全方位的检查,从大脑到神经,从听力到视力,所有指标都显示这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孩子。
医生对于这种“选择性啼哭”的现象也无法给出任何科学解释,最后只能笼统地归结为“婴儿敏感”或“某种未知的过敏源”。
理性的道路走到了尽头,非理性的猜测便开始在夫妻俩的心中疯长。
他们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本不信鬼神之说。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让他们不得不向那个神秘未知的领域投去求助的目光。
陈月的母亲,也就是沐沐的外婆,从乡下打来电话。陈月在电话里忍不住哭诉了这件事。外婆听完,沉默了许久,然后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说:“月月,这不是病。有些事情,是医院里的大夫看不明白的。我们老家那边,有个青云观,观里有个陈道长,听说很有道行。你们要不……带孩子去看看?”
起初,林伟是反对的。
他觉得这是封建迷信。但看着儿子一次次因为恐惧而痛哭抽搐的小脸,看着妻子日益憔悴的面容,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动摇了。
为了孩子,他愿意尝试任何可能的方法。
于是,在一个周末,夫妻俩驱车一百多公里,来到了位于远郊山区的青云观。
青云观坐落在一座幽静的山上,不算宏伟,甚至有些朴素。
观内青烟袅袅,松柏青翠,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宁静。他们找到了外婆口中的陈道长。道长约莫六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听完林伟和陈月的详尽叙述,陈道长并没有立刻表态。他没有看孩子,而是闭上眼睛,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观内很静,只能听到道长的敲击声和夫妻俩紧张的呼吸声。
许久,陈道长才睁开眼,目光落在被陈月紧紧抱在怀里的沐沐身上。沐沐此刻很安静,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位陌生的道长。
“这孩子,根骨清奇,魂光纯净,并无任何邪祟附体。”陈道长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有力。
林伟和陈月对视一眼,心中稍安,但更大的疑惑随之而来。“那道长,他为什么会……”
陈道长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你们说的那位老人,生辰八字为何?”
林伟愣了一下,他怎么会知道谢老的生辰八字。他只好描述了一下谢老的大概年龄和样貌。
陈道长沉吟片刻,说:“无需八字,也已知大概。此事,非妖非鬼,非邪非煞。”他看着林伟,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乃‘宿怨’。”
“宿怨?”林伟和陈月都听得一头雾水。
“嗯。”陈道长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你们的孩子,灵魂深处,烙印着对那个老人的巨大恐惧和怨恨。这股执念,并非今生所结,而是源于前世。”
前世?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夫妻俩的脑海里。
“道长的意思是……我儿子和谢老,上辈子就认识?而且是仇人?”林伟的声音有些干涩。
“何止是认识。”陈道长叹了口气,“能让一个婴儿带着如此强烈的惧意转世,甚至连孟婆汤都未能尽数洗净其魂魄中的烙印,可见这段因果之深,怨念之重,已是刻骨铭心。那不是简单的仇恨,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背叛与不甘的复杂情感。这孩子一见到他,触发了灵魂深处的记忆碎片,才会如此。”
陈月听得脸色发白,她紧紧搂住儿子,仿佛这样就能为他抵挡那来自前世的伤害。“道长,那……那该怎么办?有没有办法化解?我不想我的孩子一直活在恐惧里。”
陈道长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方的云海,久久不语。山风吹起他宽大的道袍,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萧索。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等深重的因果,外力难以强行干预。任何符咒法术,都只能治标,无法治本。强行压制,反而可能伤及孩子的魂魄。”
绝望再次攫住了夫妻俩的心。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林伟不甘心地追问。
陈道长转过身,重新看向他们,目光中带着一丝凝重。“办法,或许有一个。但此法,需窥探天机,逆溯轮回,极为凶险,对施法者和求助者,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我需要你们想清楚,是否真的要揭开那段被遗忘的过去。有时候,真相,比无知要残酷得多。”
林=伟看着怀中熟睡的儿子,那张纯净无瑕的小脸,再想到他惊恐尖叫时的模样,心中的父爱压倒了一切恐惧和犹郁。他握住妻子的手,眼神坚定地对陈道长说:
“道长,我们愿意。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无论真相有多残酷,我们都必须知道。为了我的儿子,我们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第三章
陈道长见林伟意志坚决,便不再多言。他将二人带到一间静室。静室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床,一个蒲团,以及一个香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能让人心神安宁的檀香味。
“此法名为‘入梦溯源’。”陈道长严肃地对林伟说,“我将以你为媒介,用你的血脉亲情为引,牵动孩子的魂魄,让你的意识沉入他灵魂记忆的深处,去窥探那段尘封的往事。记住,你在梦中所见,皆是过往的真实烙印。但你只是一个看客,切不可试图干预,否则心神迷失,后果不堪设想。无论看到什么,都要守住本心,时机一到,我自会唤你回来。”
林伟点了点头,心中虽紧张,但为了儿子,他已无所畏惧。
他按照道长的指示,在木床上躺下。陈月则抱着沐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写满了担忧。
陈道长取来朱砂、黄纸,又点燃三炷清香,口中念念有词。他将一道画好的符箓点燃,灰烬落入一碗清水中。他让林伟喝下符水,又用手指蘸着朱砂,在林伟和沐沐的额头上,各画了一个玄奥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开始闭目诵经。那经文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小小的静室中回荡。林伟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意识逐渐模糊,仿佛坠入了一个温暖而又深邃的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没有方向,没有声音,没有时间。他努力想要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身体。他只是一缕意识。
就在他感到迷茫和恐慌时,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那光芒像是黑暗中的灯塔,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
穿过光芒的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和情感如潮水般涌入他的意识。
——轰隆的雷声,瓢泼的大雨,泥泞的土地。 ——身穿残破铠甲的士兵,冰冷的刀锋,飞溅的鲜血。 ——战马的嘶鸣,绝望的呐喊,冲天的火光。 ——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不是天气,而是发自内心的绝望。 ——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悲痛,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
这些碎片太过混乱,一闪而过,林伟根本无法捕捉到完整的信息。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情绪,一种属于他儿子沐沐灵魂深处的情绪——那是一种被抛弃、被背叛的巨大悲愤和无尽的等待。
突然,所有的混乱都消失了。
林伟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高的城楼上。天色阴沉,细雨霏霏,打湿了他的……铠甲?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一套古朴的将军战甲,冰冷而沉重。不,这不是他,他只是附着在这个人的视角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焦虑与期盼。他正望着城外通向远方的官道,像是在等待一个无比重要的人。
雨幕中,一个身影由远及近。那人身穿一袭青衫,骑着一匹白马,冒雨而来。他的身形有些狼狈,但依旧透着一股书卷气。
当那人走近,在城楼下勒马抬头时,林伟的意识猛地一震。
那张脸!虽然年轻了许多,没有皱纹,没有老花镜,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但那五官,那神韵,分明就是谢老!
“将军!”城楼下的年轻版“谢老”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焦急,“城还能守住吗?援军到哪里了?”
城楼上的将军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谢老”,望向他身后更远的地方,眼神从期盼,慢慢变成了失望,最后化为一片死寂。
“没有援军了。”将军的声音嘶哑而沉重,充满了疲惫,“我们被放弃了。”
“什么?”年轻的“谢老”脸色煞白,“不可能!朝廷答应过的!老师他答应过我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将军惨然一笑,“文大人,你走吧。带着你的仁义道德,你的圣贤书,离开这座死城。趁现在城门还未被围死。”
“那你呢?将军你和城里的数万军民呢?”
将军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在阴雨天里依旧闪着寒光。“我乃守城之将,我的归宿,就在这里。”他的目光扫过城墙内外,那些浴血奋战、疲惫不堪的士兵,那些躲在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柔,但更多的是决绝。
突然,将军的视角猛地一转,看向年轻的“谢老”,一种极其强烈的情感从他心底涌出,通过这缕意识,狠狠地撞击着林伟的心神。那是一种托付,一种恳求,一种最后的希望。
“文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就在这时,林伟感觉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破碎。陈道长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时辰已到,速归!”
林伟的意识被猛地拽离了那个下着雨的城楼,从无尽的黑暗中急速上升。
“呼!”
他猛地从木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静室里依旧是那股檀香味,陈道长盘坐在蒲团上,陈月则抱着沐沐,紧张地看着他。
“你看到了什么?”陈道长缓缓睁眼,问道。
林伟眼神恍惚,脑中还残留着那股悲壮与绝望。他将梦中所见的画面和最后那段清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他说到那个年轻版的“谢老”时,陈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听完他的叙述,静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道长叹了口气:“将军与书生……一座孤城,一场背叛。看来,因果便是在这里结下的。你的儿子,前世应该就是那位守城的将军。而那位谢老,便是那个叫‘文大人’的书生。”
“可是……”林伟依旧困惑,“从对话来看,那位将军似乎并没有怨恨书生,甚至还要他快走。为什么沐沐的反应会这么大?那里面感觉到的,是刻骨的恨意啊。”
“你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陈道长摇了摇头,“将军让他走,或许是袍泽之谊。但他让他走之后呢?这座城后来如何了?将军最后是何结局?那位书生,真的走了吗?还是说,他做了别的选择?这些,你都未曾看到。”
道长的话,让林伟的心沉了下去。是啊,最关键的部分,他没有看到。那段对话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这段跨越生死的巨大因果。
“道长,我能……再看一次吗?”林伟急切地问。
“不可。”陈道长断然拒绝,“你今日心神消耗巨大,再强行入梦,必受重创。而且,这段因果牵绊太深,有冥冥中的力量在阻碍窥探。我方才为你护法,也感到心神不宁。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林伟瘫坐在床上,感到一阵无力。真相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但门后的景象,却比之前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令人不安。
第四章
就在林伟和陈月为探寻到的真相而心神不宁时,住在同一栋楼的谢老,也正经历着自己的煎熬。
谢老,名谢文远,是一位退休的历史教授,尤其专精古代战争史。他一生治学严谨,为人谦和,桃李满天下,邻里关系也处得极好。然而,最近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平静的晚年生活掀起了波澜。
那个叫沐沐的婴儿,那双充满恐惧和怨恨的眼睛,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活了七十多年,自问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为何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会对-他怕成这样?
起初,他也只是觉得奇怪和有些受伤。但随着与婴儿的“偶遇”次数增多,每次都看到对方因自己而痛苦挣扎,一种莫名的、沉重的负罪感开始压上他的心头。这负罪感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如此真实,仿佛是他灵魂深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如今被那婴儿的哭声,吹开了一角。
从那以后,谢文远的睡眠开始变差。
他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不再是那个安坐书斋的学者,而是一个穿着青衫、奔波在泥泞道路上的年轻人。他总是梦到一座孤城,城墙上插满了箭矢,战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他总是梦到冲天的火光,听到震天的厮杀声和绝望的哭喊声。
这些梦境混乱,却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清晰的核心。
他总会梦见一个身披重甲的将军。他看不清将军的脸,只能看到一个高大而坚毅的背影。那背影有时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有时在浴血奋战,护着身后的百姓;有时,则会转过身,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托付与决绝的目光看着他。
每当他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总是满头大汗,心脏狂跳不止。胸口闷得发慌,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那是一种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悔恨,沉甸甸地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试着从历史的角度去分析自己的梦境。他翻阅了大量的史料,试图找到与梦中场景相符的战役,但都一无所获。梦中的城池、将军的铠甲样式,都显得模糊而陌生,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
这天下午,他又做了一个比以往都清新的梦。
梦里,他依旧是那个青衫书生,站在雨中的城楼下。那位看不清面容的将军对他说:“文大人,你走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反驳,在质问。然后,他看到将军拔出了剑。
就在这时,梦境突然变化。他感觉自己跪在地上,面前是一个火盆,里面燃烧着纸钱。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块简陋的木制灵位,上面用血写着几个字——“镇远将军赵擎之墓”。
赵擎!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记忆。
“赵大哥!”他听到自己在梦中失声痛哭,声音里充满了悔恨与痛苦,“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无能!是我害了你!害了全城数万军民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力地用头撞地,额头鲜血淋漓。那股绝望和自责,真实到让他窒息。
“叮铃铃——”
电话铃声将谢文远从噩梦中拽了出来。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书房的摇椅上,窗外夕阳西下。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伤口,但眼角却挂着湿润的泪痕。
胸口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悲痛感,依旧盘踞不去。
“赵擎……”他喃喃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和哀伤。
电话还在不依不饶地响着。他定了定神,走过去接起电话。是他的一个学生打来的,询问一些学术上的问题。他强打精神,一一解答。
挂掉电话后,他失神地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是一本关于古代城防布局的古籍。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页,突然,一张夹在书页里的旧照片滑了出来。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有些泛黄了。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意气风发,站在一座古城的遗址前。那是他几十年前去西部考察时拍的。照片的背景,是一段残破的古城墙。
看到那段城墙的瞬间,谢文远如遭雷击。
那城墙的轮廓,那砖石的样式……竟然和他梦里那座孤城的城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