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上,雾霭沉沉,彼岸花开得如血。
王秀莲的魂魄,被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一左一右地架着,飘向那座著名的奈何桥。
她心中并无太多畏惧,反而有些许坦然和期待。
她想,自己这一辈子,吃斋念佛,与人为善,从不行差踏错一步。特别是这十几年来,坚持放生,解救物命,功德无量。就在今天,还刚刚放生了足足一百零八条“龙子龙孙”,为自己积攒了天大的福报。
此番到了地府,阎王老爷见了,想必定会判她一个好的来生,或入富贵之家,或登极乐净土。
然而,当她被带到森罗宝殿之上,看到的,却是一张盛怒的、威严的阎罗之面。
01.
在过世之前,六十七岁的王秀莲,是老城区里人人都竖大拇指的“活菩萨”。
她住在一条老旧的巷子里,独居,街坊四邻处得像一家人。谁家要是夫妻吵了架,孩子不听话,都爱找这位王阿姨说道说道。
王秀莲总是笑眯眯的,说话温声细语,充满了耐心和慈悲。
她会给哭闹的孩子塞上一块水果糖,会扶着腿脚不便的邻居下楼梯,会把自己家里多余的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好,送给有需要的人。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王秀莲的生活,简单、干净,且充满了信仰的虔诚。
她吃了一辈子的长斋,一辈子没沾过荤腥。她家里,专门辟出了一间最向阳的屋子,布置成了一间小小的佛堂。
佛堂里,供着一尊白瓷的观音像,像前常年燃着袅袅的檀香,香案上摆放的,永远是最新鲜的水果和一碗清水。
每天清晨五点,当整座城市还在沉睡时,王秀莲的佛堂里,就已经会准时响起她那略带沙哑、却无比专注的诵经声。从《心经》到《大悲咒》,再到《地藏经》,她数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
除了吃斋念佛,王秀莲还有一个坚持了十几年的习惯——放生。
巷子里的老街坊,都经常能看到她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脚步匆匆地走向城外的护城河。桶里,有时候是几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有时候是一两只慢悠悠的乌龟。
“王阿姨,又去积功德啦!”大家总会这样笑着和她打招呼。
“为家里人求个福报,也为自己求个心安。”她总是这样,双手合十,笑得一脸祥和。
她相信,每一次的放生,都是在解救一条生命,都是在为自己,也为这世间所有受苦的生灵,积攒福报。
她的人生,就像她佛堂里那尊白瓷的观音像,看起来,圣洁无瑕,充满了慈悲。
02.
王秀莲的放生习惯,是在不断“精进”的。
最开始,她听人说放生鲤鱼最好,鲤鱼能跃龙门,有灵性。于是,她坚持放了五六年的鲤鱼。
后来,又有人说,放生乌龟的功德最大,龟是长寿的象征,能为自己增福添寿。于是,她又开始买乌龟来放生。
直到半年前,她去城郊的一座寺庙里拜佛,听一位老师父讲经。
讲经结束后,她虔诚地向老师父请教,放生什么,功德最为殊胜。
老师父捻着佛珠,对她说:“阿弥陀佛。施主若论功德,当属泥鳅为上。”
“哦?这却是为何?”王秀莲不解。
“施主可知,在民间,泥鳅又被称作‘龙婆’或‘龙子’。其形蜿蜒,颇似小龙。你放一条泥鳅入水,便如同为江河龙王增添了一位子孙,龙王大喜,必会降下福泽。此等功德,远非寻常鱼鳖可比。”
这番话,为王秀莲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放生泥鳅,竟然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功德!
从那天起,她便不再买鲤鱼和乌龟,而是将所有的精力和钱财,都用在了放生泥鳅上。
就在她六十七岁生辰的前几天,她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踩着一朵金色的莲花,飘飘悠悠地,来到了一片金光灿烂的净土。
梦里,那位老师父再次出现,对她说:“王施主,你一生行善,功德不小。但若想求得大圆满,还需在你生辰这天,做一场大法事,以无畏布施,救一百零八位‘龙子’归位,方能功德圆满,得证菩提。”
王秀莲从梦中醒来,对老僧的话,深信不疑。
一百零八,是佛教中的圆满之数。
一百零八条“龙子”,这不就是在点化她,让她在生辰这天,去放生一百零八条泥鳅吗!
这个念头,让她激动不已。
她觉得,这是菩萨在指引她,是她修行多年,即将功德圆满的最后一步阶梯。
她拿出了自己那个已经磨得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那是她的“小金库”。
里面,是她这些年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和省吃俭用,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养老钱。
她将里面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又一遍。
这些钱,本来是她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但现在,她觉得,没有什么,比为自己求一个“功德圆满”更重要了。
03.
生辰这天,王秀莲起了个大早。
她沐浴更衣,穿上了一身干净的灰色居士服,然后,提着一个大大的布袋,精神矍铄地,走向了城里最大的水产市场。
市场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充满了水产的腥气。
王秀莲径直走到了一个相熟的、卖泥鳅的摊位前。
“老板,给我来一百零八条泥鳅。”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老板是个爽快的中年汉子,他认识这位隔三差五就来买生物放生的老太太,对她也颇为敬重。
“好嘞!王阿姨,您今天这是要做大法事啊?”老板一边笑着,一边用网兜,在水箱里仔细地挑选着,“您放心,我肯定给您挑最肥、最活泛的!”
他数得格外认真,生怕弄错了这个吉祥的数字。
王秀莲也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在水里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提前为这些“龙子龙孙”们祈福。
“王阿姨,给您装好了,一共是……”老板算好了价格。
王秀莲从布袋里,拿出那沓准备好的、被她抚得平平整整的钞票,递了过去。
老板接过钱,数了数,又从里面抽回了几张,硬塞回到王秀莲手里。
“阿姨,您是做善事,我不能挣您这个钱。我给您打个折,就当,我也跟着您,为龙王爷出份力,积一份功德了。”
王秀莲推辞不过,只好笑着收下,连声道谢。
她把那一大袋、装满了水的、沉甸甸的泥鳅,放进了一个小推车里,然后,一步一步地,朝着城外那条常年不断流的护城河走去。
到了河边,她选了一处她经常来的、水流平缓、水草丰茂的地方。
她没有立刻把泥鳅倒进河里,而是像一位庄严的法师,开始了一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隆重的放生仪式。
她先是跪在河边,对着那袋泥鳅,神情肃穆地,念诵了三遍《大悲咒》。
然后,她又为这些即将重获自由的小生命,念诵了忏悔文和三皈依。
“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傍生……”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河边,显得格外地虔诚和慈悲。
整个仪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最后,她才缓缓地,解开袋口,将那一百零八条泥鳅,小心翼翼地,全部倾倒入清澈的河水之中。
泥鳅们一入水,便欢快地四散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水草深处。
王秀莲看着空空如也的袋子,和那片恢复了平静的河面,脸上,露出了无比满足和安详的笑容。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在这一刻,终于圆满了。
04.
放生仪式结束后,王秀莲感觉自己全身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宁静。
她仿佛能看见,自己头顶上,正盘绕着一圈又一圈的、代表着无量功德的金色光环。
她收拾好东西,哼着不成调的佛曲,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或许是太过激动,也或许是今天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在走到一座石桥上时,王秀莲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一丝痛苦。
当她的意识再次清醒时,她发现,自己正飘荡在一条弥漫着浓浓灰雾的、望不到尽头的古道上。
道路两旁,开满了大片大片妖异的、血红色的花。
“这……这是哪里?”王秀莲有些茫然。
就在这时,浓雾之中,突然窜出了无数道扭曲的、挣扎的黑影。那些黑影,像是饿了千百年的恶鬼,发出了凄厉的、无声的嘶吼,朝着她的魂魄,疯狂地扑了过来。
它们伸出利爪,似乎想要将她的魂魄,撕成碎片,分而食之。
王秀莲吓得魂飞魄散,她不明白,自己一生行善,功德无量,为何死后,会见到如此恐怖的景象。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被这些恶鬼吞噬时,两道高大的身影,从浓雾深处走了出来。
一个牛头,一个马面。
它们手持着铁链和钢叉,将那些围拢上来的恶鬼驱散。
但它们并没有完全保护王秀莲,只是任凭那些恶鬼,在她魂魄的边缘,撕扯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代表着阳气的碎屑,发出满足的、咀嚼般的声响。
王秀莲的魂魄,被这恐怖的景象,折磨得忽明忽暗,痛苦不堪。
她被牛头马面一左一右地架着,穿过了那片恐怖的雾霭,最终,来到了一座宏伟、森严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殿堂之前。
殿堂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森罗殿。
05.
森罗殿内,阴风阵阵,鬼火幽幽。
王秀莲的魂魄,被带到了大殿中央,跪在了高高的、传闻中掌管着人间生死的阎罗天子面前。
尽管经历了刚才的惊吓,但此刻的王秀LEN,心中又重新升起了底气。
她想,刚才的一切,或许只是每个亡魂必经的考验。自己功德在身,到了阎王老爷面前,定能沉冤得雪,不,是得偿所愿。
她抬起头,看着那高坐之上、面目威严的阎王,不卑不亢地开了口。
“启禀阎罗天子,”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自认为的、良善之人的坦然,“民女王秀莲,阳寿已尽,前来报到。”
“我这一生,吃斋念佛六十余载,与人为善,行善积德,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之事。十几年来,更是坚持放生,解救物命。就在今日,还刚刚放生了足足一百零八条‘龙子’,为自己求一个功德圆满。”
“恳请大王明察,给我一个好的去处。”
她说完,便叩首在地,等待着阎王对她善行的褒奖和最终的善判。
然而,她等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赞许。
而是一声蕴含着滔天怒火的、雷霆般的暴喝。
“住口!”
阎王猛地一拍惊堂木,整个森罗殿,都为之震颤。
他指着跪在地上的王秀莲,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和鄙夷。
“你这害人匪浅、罪孽滔天的畜生!”
王秀莲被这声暴喝,惊得魂魄都差点散了。她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她以为阎王是在说别人。
可那双充满了威严和怒火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阎王从座位上站起身,指着她,再次怒喝道:
“畜生!抬起你的头来,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他对着殿下的判官,挥了挥手。
“把她的功过簿,拿上来!让她自己看个清楚!”
一名身穿官服、手持毛-笔的判官,立刻躬身领命。他从一旁的案台上,取下了一卷巨大而古老的、散发着幽光的卷轴。
他走到王秀莲面前,当着她的面,将那卷轴,“哗啦”一声,缓缓展开。
卷轴之上,没有文字。
有的,只是一幕幕流光溢彩的、如同影像般的画面。
王秀莲定睛一看,当她看清楚了卷轴上所呈现出的、那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的内容时,她脸上那份自以为的坦然和功德圆满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扭曲的、不敢置信的恐惧。
她指着那卷轴,喉咙里发出了比见到恶鬼时还要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不!”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这里面记的……肯定是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