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就死了呗,多大点事。”
庞宇翘着二郎腿,甚至没抬眼看对面的警察,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在他看来,用钱能解决的事,都算不上事。
他不知道,他嘴里这件“不算事”的小麻烦,是一个父亲的整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在几个小时前,还充满了排骨汤和烤鸭的香气。
01
葛平的生活,像他亲手打磨的零件,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妥帖,带着一种老式工匠的固执和安稳。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第一件事,是去阳台伺候那几盆花草。他一边浇水,一边用湿布轻轻擦拭君子兰肥厚的叶片,那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这些习惯,都是跟着妻子柳素心学来的。
素心是个爱静的女人,喜欢读书,喜欢养花。三十年前,这位来自江南水乡的、满身书卷气的姑娘,不顾家人反对,铁了心嫁给了他这个陵州工厂里浑身机油味的穷小子。
为此,她几乎与娘家断了联系。
葛平心里有愧,所以一辈子都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只可惜,她身子弱,生下女儿晓雯没几年,就撒手去了。
临走前,她拉着葛平的手,眼里含着泪,托付了两件事:一是把晓雯好好养大,让她多读书,别像她爸一样,当个粗人;二就是那几盆她从娘家带来的花草,让他好生照料。
葛平都做到了。
女儿晓雯,出落得亭亭玉立,性子像她母亲,温婉、善良,还考上了师范,当了一名受人尊敬的小学老师。阳台上的那几盆花,也被他养得油光碧绿,生机勃勃。
他常常看着墙上素心那张已经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在心里对她说:“素心,你放心,我没让你失望。”
今天是他五十五岁的生日,女儿晓雯特意请了假,要回家给他做顿饭。
葛平嘴上念叨着“费那个事干嘛”,心里却比谁都高兴。他起了个大早,把家里打扫得窗明几净,又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食材,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活了一上午。
他把素心生前最爱用的那套青花瓷碗筷拿了出来,仔细地擦了又擦。
等会儿,女儿晓雯就要回来了。
他要用这套碗筷,盛上女儿亲手做的菜,就像素心还在一样,一家三口,整整齐齐。
02
女儿葛晓雯是在午饭前回来的。
“爸!我回来啦!”
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喊,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姑娘,像只轻盈的蝴蝶飞了进来。
“路上堵不堵?累不累?”葛平接过女儿手里的包,眼神里满是疼爱。
“不累,我专门绕了条小路回来的。”晓雯笑着,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油纸包,“当当当当!城南福记的烤鸭,还热乎着呢!”
“你这孩子,又乱花钱。”葛平嘴上责备着,脸上却笑开了花。
父女俩在厨房里一起忙活,一个切菜,一个掌勺,配合默契。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给两人的身上都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边。
“爸,您看这个。”晓雯一边择菜,一边把手机递给葛平看。
屏幕上是一张合影,晓雯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笑得灿烂。
“这是我们班学生,前几天全市绘画比赛,他们拿了一等奖。您看这孩子,叫小石头,就是上次您给他修小火车的那个,他画得最好。”
“嗯,有出息。”葛平看着照片,不住地点头。
“他们都可喜欢您了,说葛爷爷是万能的,什么都会修。”晓雯仰起脸,满是骄傲,“爸,您真厉害。”
被女儿这么一夸,葛平这个在厂里带了几十年徒弟、面对上百号人都没怵过的老师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饭菜上桌,很简单,四菜一汤,但都冒着家的热气。
晓雯给父亲倒上一杯酒:“爸,生日快乐!祝您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葛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觉得那点温热的液体,从喉咙一直暖到了心底。
他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无比满足。这辈子,他没挣到什么大钱,也没当上什么大官,但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小棉袄,他觉得,自己比谁都富有。
吃完饭,晓雯赖在沙发上,枕着葛平的腿,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葛平一边听,一边用手轻轻梳理着女儿的头发,眼神慈爱而安详。
他希望,时间就能停在这一刻,永远。
03
与葛家温馨宁静的氛围截然不同,陵州市中心的“皇家一号”夜总会里,正是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庞宇一脚踹开包厢的门,满身酒气地走了进来。
“宇哥来了!”
沙发上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立刻围了上来。
“都给老子滚开!”庞宇不耐烦地推开一个凑上来给他点烟的青年,径直走到主位,一屁股坐下。
他今天心情很不好。
上午,他开着新买的法拉利去大学城兜风,看上了一个女学生。结果人家对他爱答不理,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他,庞宇,陵州地产大亨庞文博的独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居然会被一个穷学生给无视了?
“宇哥,谁惹您不高兴了?”一个网红脸的女孩嗲声嗲气地凑过来,想往他怀里钻。
“滚。”庞宇眼神一寒,一把将她推开。
女孩没站稳,摔在地上,手里的酒杯也碎了,红酒洒了一地。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庞宇拿起桌上一瓶刚开的皇家礼炮,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了半瓶。
烈酒让他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把酒瓶重重一放,对旁边一个跟班说:“打电话,把上次那个不长眼的服务员给我叫过来。”
上个星期,也是在这里,一个新来的服务员给他倒酒的时候,不小心把酒洒在了他那条十几万的裤子上。
他当时就让人把那个服务员打了一顿。
今天,他想再玩点新花样。
“宇哥,那小子……上个星期就被您打得回老家了。”跟班小心翼翼地说。
“操!”庞宇一脚踹翻了面前的茶几,玻璃和酒瓶碎了一地,“一群废物!”
他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宇哥,您去哪儿啊?”
“开车,兜风,找点乐子!”他头也不回地吼道。
“可您喝了这么多酒……”
“酒?”庞宇回头,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在陵州,老子就是规矩!”
04
白色的玛莎拉蒂,在深夜的街道上疯狂飙行。
庞宇把油门踩到了底,享受着速度带来的快感。他打开天窗,任凭狂风灌进来,吹得他满头的黄毛胡乱飞舞。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烦闷和怒火。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应该臣服于他,所有人都应该像他那些跟班一样,仰视他,惧怕他。
前方,十字路口,红灯刺眼。
庞宇的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
红灯?那是给那些遵守规则的傻子看的。
他猛打方向盘,车子一个漂亮的甩尾,直接闯了过去。
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仿佛在为他的疯狂而欢呼。
也就在这一刻,一辆小小的电瓶车,安静地,从道路的另一侧驶入了他的视野。
车上,是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姑娘。
是葛晓雯。
她刚从一个学生的家里做完家访出来,正准备回家。
她看到了那辆像疯了一样冲过来的白色跑车,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下意识地想躲避。
但,一切都太晚了。
“砰——”
一声巨响,撕裂了夜的宁静。
瘦弱的电瓶车,像一片纸一样被撞飞,在空中翻滚了几圈,重重地落在地上。
那个浅蓝色的身影,也随之飞了出去,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画出一道凄美的弧线,最后摔在冰冷的柏油马路上,身下,很快洇开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玛莎拉蒂撞在路边的护栏上,也停了下来。
庞宇被安全气囊弹了一下,额头磕在方向盘上,有点晕。
他骂骂咧咧地推开车门,看到不远处的惨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
他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对着自己被撞坏的车头拍了张照,发了个朋友圈。
配文是:“妈的,真晦气。”
警笛声由远及近。
庞宇靠在车上,点了一根烟,从容地拨通了他父亲庞文博的电话。
“爸,我撞了个人,好像挺严重的。你过来处理一下吧。老地方,中山路十字路口。”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我晚饭不回家吃了”。
05
市交警大队的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庞宇被带进来之后,就一直翘着二郎腿,低头玩着手机游戏,把面前的办案民警当成了空气。
负责审讯的,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交警小李。
他看着庞宇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一腔热血和怒火直往上涌。
“庞宇!”他重重地一拍桌子,“把手机收起来!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你这是醉驾!肇事致人死亡!”
庞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滑动。
“死就死了呗,多大点事。”他漫不经心地说,“开个价吧,要多少钱,我爸会给的。”
小李被他这毫无人性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有钱就了不起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平等?”庞宇终于抬起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小李,嗤笑一声,“小警察,你刚毕业吧?别那么天真了。我爸是庞文博,这个名字,在陵州,比你那身警服好用得多。”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开了。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庞宇的父亲,庞文博。
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然后转向小李,脸上立刻堆起了客气而疏离的笑容。
“这位警官,辛苦了。犬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推到小李面前。
“我是庞文博,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警官你……多多通融。”
那张名片下,压着一张银行卡。
小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公然贿赂执法人员!”
庞文博笑了笑,收回了卡:“警官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为受害者家属做点补偿。”
他不再理会小李,转身走到外面,熟络地跟闻讯赶来的大队长打起了招呼,言谈举止间,尽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庞宇看着父亲的背影,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知道,一切都会被摆平,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他重新拿起手机,准备继续他的游戏。
突然,他父亲庞文博的手机响了。
庞文博正和大队长谈笑风生,看到来电显示,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但还是客气地对大队长说了声“抱歉”,走到一旁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哪位?”
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只见庞文博脸上的自信和从容,在短短几秒钟内,土崩瓦解。
他的脸色先是变得煞白,然后转为铁青,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那挺得笔直的腰杆,也一点点地弯了下去,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给压垮了。
“是……是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哀求,“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
电话被挂断了。
庞文博像被抽走了魂一样,僵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转过身,冲进审讯室,双眼通红地瞪着还一脸茫然的庞宇。
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庞宇的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了整个楼道。
“你……你把天,给我捅下来了!”庞文博指着自己的儿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