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疯了吗?网恋?还是个外国人?”
女儿席雯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又急又响,像是天要塌下来了。
“万一是骗子怎么办?”
席秀芳扶了扶脸上的金丝边眼镜,看着窗外,语气却很平静。
“他不是骗子。”
“我们聊了快一年了,我能感觉得到。”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剩下女儿压抑着的、不敢相信的呼吸声。
她知道,在女儿眼里,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了她全部的晚年和积蓄。
但她一辈子都活得那么正确,那么体面,这一次,她想为自己心里的那点不切实际的浪漫,活一次。
01
席秀芳教授退休后的第三年,迷上了网恋。
这事要是传回她之前任教的大学,估计会惊掉一地眼球。
在学生和同事们的印象里,席秀芳是那种一辈子都活在书本和论文里的女人。她教的是比较文学,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永远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水和书卷气。
她丈夫走得早,一个人把女儿席雯拉扯大,培养成了小有名气的同声传译。可以说,她的人生,就像她讲的课一样,严谨、体面,按部就班,挑不出一点错处。
可只有女儿席雯知道,母亲那副严肃古板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渴望浪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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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秀芳的卧室里,藏着一整箱的外国爱情电影碟片,从《罗马假日》到《天使爱美丽》,她翻来覆去地看,有的地方台词都能背下来。她还喜欢读诗,尤其是法国的象征派诗歌,什么波德莱尔、兰波,她能抱着一本诗集在阳台上坐一个下午。
“妈,您就是个文艺女青年,装了一辈子的老学究。”席雯时常这么打趣她。
席秀芳也不反驳,只是扶一扶眼镜,笑得有些无奈。
退休后,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女儿工作忙,满世界地飞,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剩下她一个人。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孤独感,让她无所适从。
她开始学着上网,最开始只是看看新闻,后来不知怎么就接触到了一款国外的交友软件。凭着自己过硬的语言功底,她居然在上面聊得风生水起。
皮埃尔就是这么认识的。
02
皮埃尔,一个生活在法国南部圣马丁内村的农场主。
他的头像,是一张逆光下的侧脸照。背景是大片的向日葵花田,阳光洒在他的银发和古铜色的皮肤上,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像极了席秀芳最喜欢的法国电影明星阿兰·德龙。
他今年六十二岁,比席秀芳大两岁。妻子十年前病逝,孩子们都在巴黎工作,他一个人守着一个几百公顷的农场。
他们的交流,是从讨论一本萨冈的小说开始的。
席秀芳没想到,一个法国农场主,竟然也读萨冈。
皮埃尔更没想到,一个中国女教授,对法国文学的了解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还要深刻。
共同的爱好,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们每天都会在网上聊天,从文学聊到电影,从天气聊到各自的饭菜。皮埃尔会给她发来农场的照片:清晨沾着露水的葡萄藤,趴在窗台上打盹的肥猫,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冒着热气的法棍面包。
每一张照片,都精准地击中了席秀芳对田园生活的所有幻想。
那是一个远离了城市喧嚣、论文数据、人情世故的世外桃源。
皮埃尔的文字,也充满了法国人特有的浪漫。
他会叫她“我亲爱的秀芳”,会夸赞她的学识和优雅,会用笨拙的翻译软件,把王维的诗翻译成法文,再回赠给她。
“秀芳,我的农场里有一片薰衣草田,它们都在等着你,等着它们真正的女主人。”
视频聊天的时候,皮埃尔看起来比照片上更显苍老一些,眼角的皱纹很深,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普罗旺斯的天空一样清澈,充满了真诚。
席秀芳沦陷了。
她觉得自己压抑了一辈子的浪漫细胞,在六十岁这一年,被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法国农场主,彻底激活了。
她恋爱了。
当她把要去法国和皮埃尔结婚的决定告诉女儿席雯时,席雯的第一反应是震惊。
“妈!你疯了吗?网恋?还是个外国人?您了解他吗?万一是骗子怎么办?”
“他不是骗子。”席秀芳很笃定,“我们聊了快一年了,我能感觉得到,他是个真诚、善良的人。”
“感觉?妈,您是研究文学的,不是研究神学的!”席雯急得直跺脚,“您把他的地址和全名给我,我找法国的朋友帮您查一下!”
席秀芳拗不过女儿,把皮埃尔的信息给了她。
几天后,席雯的电话打来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情愿的妥协。
“……查过了,确实有这么个人,也确实在圣马丁内村有个农场,注册信息都对得上。邻居对他的评价也还不错,说他是个安静的老头,就是有点孤僻。”
得到女儿的“认证”,席秀芳彻底放下了心。
她开始兴致勃勃地准备自己的跨国之旅。她卖掉了国内的房子,把所有的积蓄都换成了欧元,打包了满满两大箱的书和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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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秀芳被他抱在怀里,闻着这股陌生的味道,心里那点长途飞行的疲惫和不安,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冲散了。
临走前,席雯去机场送她,眼眶红红的。
“妈,您要是过得不开心,一定要告诉我,我马上就去接您回来。”
“放心吧,傻孩子。”席秀芳笑着拥抱了女儿,“妈妈是去找幸福了。”
她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国际出发的闸口。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个奔赴理想国度的朝圣者。
03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在马赛机场。
席秀芳推着行李车走出到达大厅,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举着牌子的皮埃尔。
牌子上用中文写着她的名字:席秀芳。那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涂鸦,可爱又真诚。
他本人比视频里看起来要瘦小一些,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和一条沾着泥点的工装裤,头发花白,皮肤在南法的阳光下晒得黝黑,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他看到席秀芳,那双蓝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扔掉牌子,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哦,我亲爱的秀芳,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这就是她的爱情,她的皮埃尔。
皮埃尔开着一辆很旧的皮卡车来接她。车斗里还放着几个空箩筐和一把铁锹。
“刚从地里回来,没来得及收拾,希望你不要介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
“怎么会。”席秀芳摇摇头,她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生活气息,真实而动人。
车子驶出机场,一路向北。
窗外的风景,就像皮埃尔发给她的照片一样,大片大片的葡萄园、橄榄树林,和散落在山坡上的红顶小屋。
阳光灿烂,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
席秀芳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开了将近两个小时,车子拐下主路,驶进了一条乡间小道。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路面也从平整的柏油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
又开了十几分钟,皮埃尔指着远处山坳里的一片建筑说:“看,那就是我们的家。”
席秀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栋石头砌成的老房子,看起来很有年头了。房子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和几栋看起来像仓库和牲口棚的建筑。
整个农场的规模,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车子开进院子,停在一栋两层的石头主楼前。
一个穿着围裙、身材高大的中年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皮埃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法语生硬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是的,玛莎。”皮埃尔点点头,然后向席秀芳介绍,“这是玛莎,在我家工作了很多年的帮佣。”
他又对玛莎说:“这是秀芳,我给你提过的,我的……妻子。”
玛莎的目光在席秀芳身上扫了一眼,那眼神谈不上热情,甚至有些审视的意味。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就转身回屋里去了。
席秀芳心里咯噔一下,但也没太在意。她想,也许是法国乡下人比较内向吧。
“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家。”皮埃尔热情地拉起她的手,带她走进那栋石头房子。
04
房子内部和席秀芳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以为会是那种充满了南法风情的温馨小屋,有碎花的窗帘,复古的壁炉,和随处可见的鲜花。
可实际上,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和牲畜的气味。
家具都是些很笨重的深色实木家具,样式老旧,边角都磨损得很厉害。墙上挂着几幅褪色的风景油画,画框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整个房子,给人的感觉不是温馨,而是压抑和陈旧。
皮埃尔似乎没有察觉到席秀芳的失落,他兴致勃勃地带她参观每一个房间。
“这是客厅,这是餐厅……我们的卧室在二楼,我特意为你换了新的床单。”
二楼的卧室很大,但陈设同样简单。一张大铁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唯一能和浪漫沾点边的,可能就是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薰衣草田了。
“喜欢吗?”皮埃尔从背后抱住她,期待地问。
“嗯,喜欢。”席秀芳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的紫色花海,努力说服自己。
也许是自己太挑剔了,这才是真实的法国乡村生活,没有那么多电影里的滤镜。
简单的午饭,是玛莎做的。
一盘硬邦邦的土豆炖肉,一篮子可以当武器的法棍面包,还有一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廉价红酒。
席秀芳几乎没吃下去什么。
饭后,皮埃尔说要带她去农场里转转。
席秀芳换上了带来的运动鞋,跟着皮埃尔走出了院子。
农场的规模确实很大,有葡萄园、橄榄树林,还有一个很大的蔬菜大棚。远处,还能看到成群的牛羊在山坡上吃草。
“这些,以后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了。”皮埃尔张开双臂,自豪地说。
可席秀芳看到的,却是无休无止的农活。她看到几个皮肤黝黑的工人在田里劳作,他们的表情麻木,动作机械。
经过一个牲口棚时,一股浓烈的骚臭味扑面而来,让席秀芳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想象中的田园牧歌,是穿着漂亮的裙子,在花田里散步,喝下午茶。
而不是现在这样,踩着泥泞的土地,闻着牲畜的粪便味。
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样,一点点地淹没了她。
晚上,皮埃尔似乎是想制造一点浪漫气氛,他点上了蜡烛,开了一瓶好酒。
可他喝了几杯之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农场的经营状况,抱怨今年的雨水太少,葡萄的收成不好,银行的贷款就快到期了。
席秀芳安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
她忽然发现,她和这个男人之间,除了那些关于文学和电影的空谈,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05
席秀芳在农场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她心里的失落和怀疑,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皮埃尔每天都早出晚归,忙于农活。他不再跟她谈论诗歌和电影,话题永远围绕着天气、收成和各种农机的维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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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网上风趣浪漫的法国男人,在现实中,变成了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满身疲惫和泥土味的普通农夫。
而那个叫玛莎的帮佣,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
她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席秀芳,看得她心里发毛。
这天下午,皮埃尔出去办事了,要很晚才回来。
席秀芳一个人待在那个空旷又压抑的房子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有信号。
她想出去走走,可除了农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
无意中,她走进了皮埃尔的书房。
书房很小,只有一个书架和一张书桌。书架上的书并不多,大多是些关于农业技术和机械维修的工具书。
席秀芳随手翻了翻,在一本厚厚的《葡萄种植大全》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旧了,边角都卷了起来。
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和玛莎有几分相像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而在她身边,站着一个年轻时的皮埃尔。
席秀芳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人,应该就是皮埃尔那个病逝的妻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把照片翻了过来。
照片背面,用法语写着一行字。字迹娟秀,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和我的丈夫皮埃尔,还有我们刚出生的儿子。——爱你的,玛莎。”
玛莎?
席秀芳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的丈夫皮埃尔?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了天灵盖。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窗外。
不远处的田埂上,那个叫玛莎的女人,正停下手中的活计,面无表情地,朝书房的方向,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