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八月的台湾，刚经历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强烈台风。
当救援队的直升机，飞入南投县最深处的山区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座在云雾中屹立了超过一百五十年的“定光寺”，已经从山坡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覆盖了一切的、巨量的棕黄色泥石流。
01.
定光寺，始建于清朝道光年间。
它不像是寻常的香火寺庙，反倒更像一座与世隔绝的苦修道场。寺庙选址极为偏僻，藏在中央山脉一条鲜有人至的山谷里，不通公路，所有物资，都要靠人力一步步从山下背上来。
也正因如此，定光寺虽然在登山客和一些老一辈的信众中颇有声名，却始终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净。
寺中最具盛名的，便是大雄宝殿里供奉的那尊主佛。
那不是常见的金佛或玉佛，而是一尊用本地特有的、一种暗红色山泥塑成的巨大坐佛。佛像法相庄严，双目微垂，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过的人，都说心中会升起一股莫名的宁静。
住持慧明方丈，从八岁起就在这座寺庙里修行，如今已是八十六岁高龄。他的一生，几乎就是定光寺的近代史。
这场灾难，来得毫无征兆。
台风带来的连续暴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山谷里的溪水暴涨，变成了咆哮的洪流。寺里的僧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天气，照常做着晚课。
没有人注意到，寺庙后方那座陡峭的山壁，在被雨水浸透之后，内部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灾难发生时，正是午夜。
一声如同巨兽怒吼般的轰鸣，瞬间撕裂了雨夜的寂静。
当时正在僧舍里打坐的年轻僧人，只觉得脚下大地一阵剧烈的晃动，紧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冲击力。
等他们从昏迷中醒来，挣扎着从泥水里爬出时，才惊恐地发现，寺庙的主体——大雄宝殿、藏经阁、以及方丈的禅房，已经整个被从山上倾泻而下的泥石流，彻底掩埋。
整座百年佛寺，仿佛被大地，一口吞了下去。
02.
灾情很快被上报。
由于定光寺位置偏僻，大型机械无法进入，救援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第一批到达的，是由退伍军人阿勇带领的一支民间山地救援队，以及几十名自发赶来的、附近村落的信众。
被救出的慧明方丈，身上只有一些皮外伤。他是在后山一座独立的石塔里打坐时，被气流冲晕，反而因此躲过了一劫。
这位得道高僧，此刻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稳。
他不肯下山休养，也不肯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休息。就那么穿着一身沾满泥浆的僧袍，站在泥石流的边缘，双手合十，嘴唇不停地翕动着，反复念诵着《地藏经》。
他的脸上，除了悲伤，更有一种让救援队长阿勇感到无法理解的、深深的恐惧。
“方丈，您节哀。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搜救其他法师的。”阿勇上前劝慰道。
慧明方丈缓缓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吓人。
“阿弥陀佛。”他只是沙哑地念了一句佛号，便不再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挖掘工作，在雨后湿滑泥泞的土地上展开。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希望能尽快找到失踪的僧侣们，哪怕……哪怕只是遗体。
队伍里，有个叫德叔的老人，是山下村子里最虔诚的信徒。他一边挖，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阿勇啊，”他悄悄对阿勇说，“你们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特别是大殿的位置。”
“德叔，这我知道，怕有幸存者，我们不敢用大家伙。”阿勇回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德叔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和敬畏，“我听我爷爷说，咱们这定光寺，当年开山祖师建寺，不单是为了弘扬佛法。”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镇’东西。”德叔的眼神，瞟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泥石流，“镇这山里头，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03.
阿勇是个无神论者，对德叔的话，只当是老一辈的迷信，并没放在心上。
可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心里开始有些发毛。
救援进行到第三天，怪事开始出现。
先是负责外围清理的小型挖掘机，在靠近原大雄宝殿的地基附近时，毫无征兆地，连续熄火了三次。司机检查了半天，油路、电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只要一开到那个位置，机器就跟中邪了一样，怎么都发动不起来。
到了晚上，留守营地的队员，好几个人都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就……就像很多人在哭，又像在笑。”一个年轻队员心有余悸地说，“那声音，是从泥堆里传出来的。我一开始以为是听错了，可我们好几个人都听到了！”
“别自己吓自己！”阿勇呵斥道，“刮风而已！都累坏了，早点休息！”
话虽如此，他自己当晚，也确实在寂静中，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指甲刮擦玻璃一样的、让人极不舒服的声响。
第四天，德叔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了。
他找到阿勇，神神秘秘地说：“阿勇，不对劲，这地方，太不对劲了。”
“德叔，你又怎么了？”
“昨晚，我看到慧明方丈了。”德叔说，“半夜，他一个人，跑到那堆泥石前面，不是在念经，而是在……在跟谁说话一样。”
“说什么？”
“听不清，就听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几句话，好像是‘你们别出来’，‘佛法镇压’，‘不得安宁’什么的。那样子，就像……就像在跟一帮看不见的囚犯，在谈判一样。”
阿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再次看向远处那个如老僧入定般，站立在废墟前的慧明方丈。这一次，他感觉那瘦小的身躯里，似乎散发出一股巨大的、与悲伤无关的，名为“恐惧”的气场。
04.
第五天中午，挖掘工作，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一名队员的铁铲，碰到了坚硬的物体。
“挖到了！是屋顶！是大雄宝殿的屋顶！”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立刻围了过去，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手和小型工具，清理周围的淤泥。
随着覆盖的泥土被一层层剥离，大雄宝殿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整个殿体，已经被完全压垮，梁木断裂，一片狼藉。
而就在这片废墟的正中央，那尊三米高的泥塑大佛，竟然奇迹般地，基本保持着完整。
它依旧端坐在那里，虽然身上沾满了泥浆，但那张悲天悯人的脸上，似乎还带着那丝神秘的微笑，在一片毁灭的景象中，显得格外诡异。
“快！把佛像吊出来！下面可能有人！”阿勇当机立断，指挥着队员们，将缆绳固定在佛像的底座上。
听说要吊出大佛，一直沉默不语的慧明方丈，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冲了过来，抓住阿勇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有力。
“小心！一定要小心！”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佛像金身，万万不可有任何破损！否则……否则会出大事的！”
“方丈，您放心，我们有经验。”阿勇安抚他。
可慧明方丈却完全听不进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尊佛像，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能破……千万不能破……”
他的紧张，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05.
起重机的引擎发出了低沉的轰鸣声。
巨大的泥塑佛像，被钢缆缓缓地，从废墟中向上吊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仰着头，看着这尊百年古佛，重见天日。
然而，就在佛像被吊离地面约两米高的时候，异变陡生！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一道清晰的裂缝，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佛像那平静祥和的面庞上。
紧接着，那道裂缝，就像拥有生命的毒蛇，迅速地，沿着佛像的脖颈、胸口，一路向下蔓延！
“不好！要碎了！”阿勇大吼。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佛像胸口处，一大块泥塑的碎片，突然剥落，从半空中，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跌得粉碎！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尊悬在半空中的大佛。
佛像的胸口处，赫然出现了一个脸盆大小的、黑洞洞的窟窿。
里面，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得道高僧的舍利遗骨。
里面……是空的。
就像一个被敲破了的、巨大的、中空的陶罐。
就在佛像破裂的一瞬间，一股说不出的、冰冷的阴风，猛地席卷了整个山谷。那风里，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泥土和腐肉混合的腥臭味。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风中，似乎还裹挟着无数个细碎的、听不真切的、仿佛充满了怨毒和狂喜的，嘲弄的笑声和哭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
而慧明方丈，在看到佛像那个黑洞洞的窟窿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勇见状，赶紧跑过去扶他。
“方丈！方丈您怎么了？这……这佛像，怎么是空的？”
慧明方丈没有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尊破裂的佛像。
两行浑浊的老泪，从他那如同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滚滚而下。
“空的……完了！完了！”
老人猛地抬起头，仰天发出了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哀嚎，那声音，响彻了整个山谷：
“全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