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潘家湾的泥土路都冒着白烟。
村里的狗都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
就在这万物都昏昏欲睡的时刻,一声凄厉的、划破天际的女人哭嚎,像一把尖刀,猛地刺破了村庄的宁静。
“杀千刀的蛇啊!你还我当家的命啊——!”
声音是从村西头潘建民家传来的。
邻里们闻声,纷纷从屋里跑了出来。
只见潘建民家的菜园子旁边,那个堆满了烂木头的柴火堆边上,一个女人正披头散发地趴在一个男人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那女人是潘建民的婆娘,戴春燕。
而她身下躺着的那个一动不动的男人,正是潘建民。
“春燕,这是咋了?”最先赶到的村长王福贵拨开人群,急忙问道。
戴春燕抬起一张挂满了泪水和泥土的脸,指着潘建民已经开始发紫的小腿,泣不成声地说道:“蛇……是蛇啊!天杀的五步蛇!俺们家建民就说来抱捆柴火烧晚饭,谁知道……谁知道那柴火堆里藏着个畜生!我就听到他‘哎哟’叫了一声,跑出来一看,人……人就倒下了啊!”
众人凑过去一看,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潘建民的小腿肚子上,两个清晰的、乌黑的牙印赫然在目,整个小腿已经肿得像发面馒头,颜色紫得吓人。
这景象,跟村里老人描述的被剧毒五步蛇咬了之后的惨状,一模一样。
几个胆大的后生想上前帮忙,被王福贵一把拦住:“别动!人都僵了,怕是没救了……这五步蛇,毒得很,神仙也难救啊!”
看着潘建民那死不瞑目的样子,和戴春燕那悲痛欲绝的哭喊,在场的村民们无不扼腕叹息。
谁能想到,一个正当壮年的汉子,就在自家门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一条命。
真是天降横祸,半点不由人。
02
潘建民在潘家湾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绝不是个坏人。
他今年四十八岁,力气大,是村里有名的庄稼好手。
他家的几亩地,总被他伺候得比别人家的要好,收成也高。
可他这人,脾气臭,像个炮仗,一点就着,尤其是喝了点酒之后,更是满嘴胡话,逮谁骂谁,村里不少人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
因此,大伙儿对他都是敬而远之。
相比之下,他的婆娘戴春燕,在村里的口碑就好多了。
戴春燕比潘建民小几岁,嫁过来二十多年,人很文静,不爱说话,整天就知道埋头干活。
地里的活她干,家里的活她也干,把潘建民和他们那个在县城上高中的儿子照顾得妥妥帖帖。
在村民眼里,戴春燕就是个典型的、能吃苦、受了委屈也只会往肚子里咽的农村妇女。
谁家没听过潘建民喝醉了酒回家冲她大吼大叫?
谁没见过她默默地跟着潘建民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不少村里的长辈都私下里说过,也就是戴春燕这样的老实性子,才能受得了潘建民那个臭脾气。
换个厉害点的女人,这日子怕是早就过不下去了。
如今,潘建民横死,大家在惋惜一个壮劳力就这么没了的同时,更多的,是同情戴春燕。
“唉,春燕这下可苦了。”
“可不是嘛,男人再不好,好歹也是个顶梁柱。现在柱子倒了,她一个女人家,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哟。”
“建民这脾气,在外面肯定也得罪了不少人,现在遭了蛇口,也算是他的命吧。”
人们议论纷纷,看着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戴春燕,都觉得她可怜。
一个女人,伺候了丈夫半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到头来,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睁睁看着丈夫惨死在自己面前。
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03
村长王福贵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
他安抚了戴春燕几句后,便立刻打电话,把事情报给了镇上的派出所。
没过多久,镇派出所的老警察王警官就开着一辆破旧的警车赶到了。
王警官在村里工作了三十多年,对各家各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他查看了现场,又检查了潘建民的尸体,初步判断确实是毒蛇咬伤致死。
“春燕啊,你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你得保重自己的身体。”王警官叹了口气,对还在哭泣的戴春燕说道。
“王大哥,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戴春燕哭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警官安慰了几句,然后按照流程,公事公办地说道:“春燕,是这么个情况。建民这虽然看着是意外,但毕竟是条人命,按照现在的规定,非正常死亡,尸体得送到县里的法医中心,让法医做个鉴定,确认死因,开了死亡证明,才能火化下葬。”
听到要把丈夫的尸体拉走,戴春燕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
她猛地扑到潘建民的尸体上,死死地抱着,声嘶力竭地喊道:“不!我不让你们带走他!他都死了,你们还要折腾他!你们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我求求你们了!”
她的反应,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一个悲痛的寡妇,想要维护丈夫最后尊严的正常举动。
“春燕,你听我说,这是规定,是必须走的程序。”王警官耐心地解释道,“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有了法医的正式报告,以后你儿子办个什么手续也方便。你放心,就是做个鉴定,很快的。”
周围的邻居也纷纷上前劝说。
“是啊春燕,就让王警官他们按规矩办吧。”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在众人的轮番劝说下,戴春燕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慢慢地松开了手。
她瘫坐在地上,看着丈夫的尸体被抬上警车,发出了一阵绝望的、长长的哀嚎。
那悲痛的模样,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好几个心软的妇女,都跟着掉下了眼泪。
04
尸体在当天傍晚,被送到了县法医鉴定中心。
负责这次尸检的,是中心最年轻的法医,秦峰。
秦峰今年刚满三十,从国内顶尖的政法大学法医学系毕业,来到这个小县城工作已经五年了。
他不像很多影视剧里的法医那样,或愤世嫉俗,或玩世不恭。
他很安静,甚至有些沉闷,平日里话不多,只有在面对自己的专业时,才会显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谨和专注。
在他看来,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每一个死者,身上都带着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密码。
而他作为法医的职责,就是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客观、冷静地解读这些密码,为生者释疑,为死者代言。
他接过派出所递交过来的案情简报,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死者:潘建民,男,48岁,农民。
报案人:戴春燕,死者妻子。
报案事由:在自家柴火堆旁被毒蛇咬伤,当场死亡。
现场情况:符合毒蛇伤人特征,死者小腿有清晰牙印,局部高度肿胀、发绀。
初步结论:意外死亡。
秦峰放下报告,面无表情。
这对他来说,是一起再也普通不过的鉴定案件。
在他们这个地处山区的县城,每年夏天都会有好几起被毒蛇咬伤致死的案例。
他需要做的,只是通过尸检,确定具体的蛇毒种类,完善证据链,然后出具一份严谨的死亡鉴定报告。
他戴上口罩和手套,推开了那扇通往解剖室的、冰冷沉重的大门。
门外,是喧嚣的人世;门内,是他与死者之间,无声的对话。
05
冰冷的无影灯下,潘建民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
秦峰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冷静而锐利。
他没有立刻开始解剖,而是按照流程,先进行细致的体表检查。
他来到尸体的腿部,蹲下身,仔细观察那个致命的伤口。
两个小小的、暗红色的孔洞,相距约一点五公分,位于右腿的腓肠肌中部。
伤口周围的组织大面积肿胀,皮下有广泛性的出血,呈现出吓人的紫黑色。
这一切,都与典型的血液循环类蛇毒中毒后的症状高度吻合。
秦峰拿出专业的测量工具,精准地测量了伤口的深度和角度。
就在这时,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两个牙印的深度,竟然几乎完全一致,都在零点八公分左右。
而且,创道与皮肤表面所形成的角度,也近乎是完美的九十度直角。
这有点不合常理。
蛇在攻击时,因为生理结构的原因,毒牙刺入的角度和深度很难做到如此的规整和统一。
更何况,攻击的是一个正在活动的人。
除非,在被咬的瞬间,潘建民的腿是完全静止不动的,而且那条蛇是以一种极其标准、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姿势完成的扑咬。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秦峰站起身,在解剖台边来回踱了两步。
是他想多了吗?
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
但他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让他无法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法医的工作,最忌讳的就是“想当然”和“大概如此”。
他沉思片刻,对身旁的助理小李说道:“小李,待会儿取样的时候,除了常规的心血、肝脏组织之外,在伤口周围,以创口为中心,多取几个不同位置的皮下组织和肌肉样本,分开标记。”
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除了蛇毒的专项检测,给死者的心血,加做一个全谱的毒理学筛查,包括常见的农药、毒鼠强、以及一些非典型的生物碱。”
助理小李有些不解:“秦哥,这不就是个蛇咬的案子吗?搞这么复杂干嘛?”
秦峰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听我的,有备无患。我要最全面的数据。”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看似简单的意外死亡案件,可能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06
两天后,潘建民尸检的各项化验报告,陆续汇总到了秦峰的电脑里。
他坐在办公室,神情专注地逐一审阅。
体表检查报告、解剖报告、病理组织切片报告……所有的报告,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死者死于急性循环系统衰竭,各项生理指标均符合剧毒蛇毒中毒后的特征。
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就等着最后的毒理报告来一锤定音了。
秦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构思鉴定报告的措辞了。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提示:潘建民-毒理学分析报告-已生成。
他放下茶杯,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份他等待已久的、也是最关键的一份报告。
PDF文件打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谱展现在他眼前。
他的目光直接跳到了结论部分,快速地扫视着。
他先是看了蛇毒检测的专项列表:眼镜王蛇毒素、金环蛇毒素、银环蛇毒素、五步蛇毒素……
列表很长,但后面跟着的结果,却出奇地一致。
阴性。
阴性。
还是阴性。
所有已知蛇毒的检测结果,全部都是阴性!
秦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回事?
难道是样本被污染了?
还是检测的环节出了问题?
这不应该。
他的心底,那丝微弱的疑虑开始迅速扩大。
他压下心中的困惑,继续往下看,去看他额外要求加做的那份全谱毒理学筛查。
那是一个更长的列表,包含了上百种常见的有毒化学物质。
他的目光,像雷达一样,在那一行行的数据间快速扫描。
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份报告最底部的某个不起眼的条目上时,他的整个身体,像是被电流瞬间击中,猛地僵住了。
他脸上一贯的冷静和沉稳,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一行短小的文字,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缩成了两个小点。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快,椅子被向后推开,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啦”一声刺耳的噪音。
他用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脸几乎要贴到屏幕上,仿佛要用目光把那行字烧出个洞来。
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最终,一句充满了绝对的、颠覆性的、不可思议的低语,从他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字地挤了出来:
“根本不是蛇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