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安平市初夏闷热的午后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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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高建国把手里生了锈的铁皮水瓢狠狠砸在水泥地上,水瓢弹起来,滚出老远。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瞪着屋后那道黑色的身影。
“追风!你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人嘶哑的吼声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疲惫的颤抖。
屋后的那棵老枣树下,一条油光水滑的黑背德牧——追风,对主人的怒吼置若罔闻。
它的两条前爪像是两把不知疲倦的铁钩,飞快地刨着树下的泥土。
泥点和草根四处飞溅,有一些甚至甩到了高建国刚晾好的白衬衫上,留下几个新鲜的污点。
那个坑,已经被它挖了快半个月了。
从一开始的一个小土窝,硬生生被它扩展成了一个脸盆大小、半尺多深的土坑。
枣树粗壮的根系像虬结的青筋一样暴露在空气里,被追风的爪子磨得发亮。
高建国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只狗给逼疯了。
他刚刚才给菜地浇完水,直起酸麻的腰,想在院里的躺椅上歇口气,喝口凉茶。
可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屋后又传来了这“沙沙沙”的魔音。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锉刀,一下一下地剐着他本就烦躁的神经。
“没完了是吧?”
高建国气冲冲地走到土坑边,指着追风的鼻子骂道:
“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来,今天晚饭就别吃了!听见没有!”
追风的动作终于停了。
它抬起头,嘴里还沾着泥,一双棕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胆怯,反而透着一股执拗和焦急。
它冲着高建国低沉地“呜”了一声,不是撒娇,更像是催促。
然后,它竟然又低下头,用鼻子使劲拱着坑底的一块泥土,喉咙里发出焦躁的呜咽。
这一刻,高建国所有的火气,像是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瞬间熄灭了一半。
他不是看不懂狗的眼神。
追风这不是在胡闹,它像是在告诉他——这底下有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能有什么呢?
这院子他住了四十年,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棵枣树,还是他跟老伴儿刚结婚那年亲手种下的。
每年秋天,满树的红枣又脆又甜,是院里的一道风景。
树底下,除了埋着几只老死的鸡,还能有什么?
高建国心里的烦躁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被某种未知力量牵引着的好奇和不安。
他盯着那个被越挖越深的坑,又看了看眼神执拗的追风,心里一个劲地犯嘀咕。
这只退役的警犬,到底想干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了墙角的工具棚。
他决定不再跟狗置气,他要亲自看看,这树底下,到底埋着什么秘密。
02
高建国今年六十六,是安平市红星机械厂的退休老钳工。
他这辈子就信奉一件事:手上的功夫要硬,做人要实。
靠着这股子实在劲儿,他从一个学徒工干到了八级钳工,厂里大大小小的设备,没有他摆弄不转的。
三年前,老伴儿王秀英因为脑溢血,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走了。
偌大的三居室里,一下子就剩下了高建国一个人。
儿子高明远在省城工作,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月能打回一个电话就算尽孝了。
高建国嘴上总说“男人就该干事业”,可挂了电话,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总能把他的心掏得空落落的。
日子还得过。
高建国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
早上五点起床去公园打太极,回来侍弄院子里的花草蔬菜。
他还试着学做老伴儿生前最拿手的红烧鱼,结果不是盐放多了就是火候过了,做出来的鱼又咸又苦,他吃一口,眼泪就下来了。
他把老伴儿的遗像擦得一尘不染,每天吃饭前,总要对着照片念叨几句,说说今天菜市场的白菜又涨价了,邻居王婶家的孙子考上了大学。
追风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他身边的。
那是一个在市公安局当小领导的老战友送来的。
战友说:
“老高,这狗叫追风,是条功勋犬,破过大案。前阵子执行任务伤了腿,就提前退役了。放专业基地养着也是养老,不如给你做个伴儿,它通人性,能照顾你。”
高明远在电话里一百个不同意:
“爸!那是警犬,不是宠物狗!性子野,万一伤了您怎么办?您一个人在家,我哪能放心?”
高建国却梗着脖子,犟脾气上来了:
“它再野,也是功臣!功臣就该有个好归宿!再说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还怕一条狗?”
就这么着,追风留下了。
刚来的时候,它确实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坐卧行走都带着一股子军犬的范儿。
高建国给它吃的,它就吃;让他趴下,它绝不站着。
可它不亲近人,眼神总是带着警惕和疏离。
高建国也不急,他就像对待一个沉默寡言的新邻居,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没事就坐在它旁边,自顾自地聊天。
他聊自己年轻时当学徒的糗事,聊老伴儿王秀英当年有多俊俏,是厂里的一枝花。
他还聊儿子高明远小时候有多淘气,为这没少挨他揍。
追风就静静地趴着,竖着耳朵听。
有时候,高建国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它会慢慢凑过来,用它的大脑袋,轻轻蹭蹭高建国的腿。
一人一狗,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
直到半年前的一个深夜,高建国忘了关煤气灶上的火,锅里的水烧干了,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
睡梦中的高建国浑然不觉,是追风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对着厨房的方向狂吠不止。
那一次,要不是追风,他高建国可能就睡死过去了。
从那天起,高建国看追风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一条狗,而是他的家人,他的救命恩人。
03
所以,当追风开始在枣树下疯狂挖掘时,高建国一开始只是觉得烦,却从未想过要把它赶走。
他只是不理解,这只聪明、懂事、救过他命的狗,为什么会突然染上这么个“恶习”。
这事儿很快就在街坊邻里间传开了。
安平市是个小地方,东家长西家短,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整个小区。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住在隔壁的王婶。
王婶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嗓门。
那天她扒着墙头,看着高建国院里那个狼藉的土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喊道:
“老高啊,你家追风这是要干嘛?想从你家院子挖条地道通到我家来偷咸菜啊?”
高建国正在给追风梳毛,闻言只能尴尬地笑笑:
“也不知道是发的什么疯。”
“你可得管管,”王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可听说了,狗这种东西邪乎得很,无缘无故刨坑,不是底下有死耗子,就是感觉到啥不干净的东西了。你这院子……没啥事吧?”
王婶的话让高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硬气道:
“能有啥事!净瞎说!我这院子干净得很!”
话是这么说,可高建国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他也想过办法阻止追风。
他试过用一根结实的绳子把追风拴在屋檐下,可追风一整天不吃不喝,对着枣树的方向发出让人心碎的呜咽声,叫得高建国心里发酸,不到天黑就给它解开了。
他也试过转移它的注意力。
他特地去宠物店买了最新款的磨牙骨和发声玩具,扔到追风面前。
追风只是用鼻子闻了闻,就毫无兴趣地走开了,径直回到那个它奋斗了多日的土坑前,继续它的挖掘大业。
高建国甚至动过粗。
有一次他实在被吵得头疼,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对着追风的屁股抽了一下。
追风被打得嗷地叫了一声,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夹着尾巴躲到了一边。
高建国以为它学乖了,可没过十分钟,那熟悉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
高建国过去一看,追风正一边呜咽着,一边更卖力地刨着,好像在跟谁较劲。
高建国彻底没辙了。
他看着那个越来越深的坑,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重。
这只受过严格训练的警犬,对命令的服从性是刻在骨子里的。
如今,任何命令、任何诱惑、甚至打骂,都无法阻止它挖掘这个坑。
这背后一定有比它的天性、比它的训练本能更强大的驱动力。
这个驱动力,到底是什么?
高建国想不通,这成了他心头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下意识地朝窗外看看,枣树的黑影下,那个坑,像一个沉默的问号,印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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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周六一大早,儿子高明远开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雪佛兰回来了。
车刚停稳,高明远就黑着脸进了院子。
“爸,我不是在电话里跟您说了吗?您怎么还由着它胡来!”
高明远指着屋后的土坑,语气里满是责备。
他显然是接到了“热心邻居”王婶的电话,专程从省城赶回来的。
高建国正蹲在地上给追风的饭盆里加狗粮,听见儿子的质问,头也没抬,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它不是胡来。”
“这还不叫胡来?”
高明远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您看看这院子,让它糟蹋成什么样了!好好的枣树,根都快被它刨断了!我早跟您说,警犬不是家犬,性子野,养不熟的!”
“谁说养不熟!”
高建国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狗粮袋子往地上一摔,“追风比你都懂事!上个月要不是它,你现在就不是站在这儿跟我吵,是去殡仪馆看我了!”
高建国把煤气泄漏那晚的事又说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高明远听着,脸上的怒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后怕和愧疚。
他走到正在埋头吃饭的追风身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乌黑发亮的背毛。
追风吃饭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躲开。
“爸,对不起,这事儿……是我不知道。”
高明远的声音软了下来,“可就算它救了您,也不能这么由着它挖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高建国叹了口气,把心里的烦恼跟儿子说了,“我试过各种办法,没用。这狗犟得很,就认准那个地方了。我那个公安局的战友说,追风是功勋犬,嗅觉是顶尖的。它这么执着,肯定不是平白无故的。”
父子俩陷入了沉默,一同望向那个土坑。
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在坑里洒下斑驳的光影,让那个普通的土坑显得有些神秘。
高明远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说:
“爸,要不这样。咱们找个时间,把这坑填上,上面再铺上水泥,做得结实点。它刨不动,时间长了,可能就忘了。”
高建国摇了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坚定:
“不行。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它越是这样,我越是想知道这底下到底有什么。要是稀里糊涂地填上了,我这心里不踏实,追风……恐怕也安生不了。”
高明远看着父亲固执的侧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一只狗的怪异行为,竟然让父亲如此上心,这院子里,仿佛笼罩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05
接下来的几天,安平市迎来了一场罕见的雷暴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高建国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菜叶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屋后的那个坑。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高建国就披上衣服出了门。
院子里一片狼藉,那个被追风挖开的坑,已经被雨水灌得满满当当,成了一个浑浊的泥潭。
枣树的几根粗根,在泥水里若隐若现。
追风就守在泥潭边上,浑身湿漉漉的,毛发上沾满了泥水,看上去狼狈不堪。
它一看到高建国出来,就急切地围着泥潭打转,喉咙里发出焦躁的“呜呜”声,爪子不停地刨着湿滑的泥地,溅得满身都是泥点。
高建国的心猛地一揪。
他走过去,蹲下身,想把追风拉开。
“行了行了,别刨了,看你这一身脏的!”
可追风这次却一反常态,猛地甩开他的手,对着泥潭狂吠起来。
那叫声不再是平时的低沉,而是充满了急切、甚至是一丝悲愤。
就在这时,高建国注意到,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坑边的泥土松动了不少,有一些被冲进了坑里,使得坑壁出现了一小片塌方。
追风的叫声,正是对着那片新塌方的区域。
高建国走近几步,眯着眼睛仔细看去。
在浑浊的泥水和新翻出来的湿土交界处,似乎……有一个角露了出来。
那东西不是泥土的颜色,也不是树根的颜色,在晨光下,泛着一种奇怪的、暗红色的光泽。
那是什么?
一块红砖?
还是谁家扔掉的破瓦罐?
追风见高建国没有反应,更加急躁了。
它不顾一切地把前爪伸进泥潭里,拼命地往外刨着泥。
泥水四溅,把高建国的裤腿都打湿了。
它的爪子在泥里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渗出了血,染红了浑浊的泥水,可它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依旧疯狂地挖掘着。
“别刨了!你的爪子流血了!”
高建国心疼得大喊,一把抱住追风的脖子,强行把它拖了出来。
追风剧烈地挣扎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角落,充满了血丝。
高建国的心被这眼神彻底震撼了。
他活了六十六年,从未见过任何一只动物,能有这样执着、这样悲伤、这样不顾一切的眼神。
他之前所有的犹豫和烦躁,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也一定要,把那个东西挖出来。
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是为了给追风一个交代。
他把追风安抚好,拴在廊柱下,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工具棚。
他拿出了家里最结实的那把工兵铲,和一把沉甸甸的铁镐。
他要亲自揭开这个埋藏在枣树下的秘密。
06
午后的太阳有些毒辣,晒得人皮肤发烫。
高建国却浑然不觉,他站在那个被雨水泡过的泥坑边,手里紧紧攥着冰凉的铁镐。
王婶在隔壁院子里探头探脑,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高建国那张严肃得像要去上战场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被拴在廊下的追风显得异常安静,它不再吠叫,只是趴在地上,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高建国和那个坑,眼神里满是期待和紧张。
高建国脱掉上衣,露出干瘦但结实的脊背。
他深吸一口气,抡起铁镐,狠狠地砸向那片塌方的泥地。
“砰!”
一声闷响,湿润的泥土被砸开一个口子。
他没有停歇,一镐接着一镐,像是要把这半辈子积攒的力气都用出来。
泥土被一块块地翻开,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他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用力地往下挖。
儿子的劝告、邻居的议论,此刻都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铁镐与泥土的撞击声,以及追风那急促的喘息声。
挖了大概半米深,铁镐的尖端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咯噔”声。
不是石头那种清脆的撞击感,而是一种……更软、更韧的感觉。
高建国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扔掉铁镐,换上了工兵铲,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那块区域的浮土。
随着泥土被一层层拨开,埋藏在下面的东西,终于显露出了它的轮廓。
那是一个用好几层厚厚的油布包裹着的东西,长条形的,大概有一米多长。
油布因为长时间埋在地下,已经和泥土半粘连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肮脏的黑褐色。
就是它了。
高建国的大脑一片空白,肾上腺素在飙升。
他扔掉铲子,直接跪在泥地里,用颤抖的双手,开始撕扯那层坚韧的油布。
油布被岁月和潮气侵蚀得十分脆弱,一撕就裂开了一道口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腥味和腐败气息的味道,从裂口里猛地窜了出来,直冲高建国的鼻腔。
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用尽全力将裂口撕得更大。
刹那间,高建国的动作僵住了。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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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油布碎片滑落在地,他却毫无察觉。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
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油布下的东西,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追风压抑的呜咽声。
过了足足半分钟,高建国喉咙里才挤出一丝破碎的、带着极致恐惧和茫然的呢喃。
“怎么……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