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汴京城的暮色渐浓，翰林院内的烛火摇曳如豆。我伏案校对《历代讳典》，笔尖在“苻生”二字上顿了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圈淡痕。窗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新任翰林学士李大人推门而入，脸色煞白如纸：“陈编修，陛下今晨下旨，要将所有典籍中‘生’字改为‘安’，你负责的卷宗……”他话音未落，我已觉喉头发紧，指尖微颤。这已是本月第三次改讳了。当今圣上名“昭生”，自登基起，凡“生”字皆需避讳。百姓改称“生辰”为“诞辰”，书生避写“生民”作“安民”。上月礼部尚书因奏折中误书“生生不息”，竟被贬至岭南。我匆匆翻阅卷宗，忽见《前秦史》中“苻生残暴”四字赫然在目——苻生正是十六国时那位独眼暴君，讳忌“残”、“缺”等字，动辄以极刑杀人。可如今圣上讳“生”，这“苻生”二字，该如何处置？
李大人压低声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圣上近日研读史书，见‘苻生’之名，恐其残暴之名有碍圣德，故命我等删改。但……若删去苻生事迹，前秦史便缺一大段。若改其名，又恐后世不明所以。”他眼中闪过一丝忧惧，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陈编修，你可有良策？”
我凝望着烛火在“苻生”二字上投下的扭曲阴影，想起《避讳录》中“拆字法”。遂提笔将“苻生”改为“苻星”，附注：“‘生’字犯讳，依古例拆‘生’为‘星’，音近义存，喻其如暴星坠世，虽耀而短暂，以警后人。”李大人蹙眉轻叹：“此非正解，恐难服众。若陛下追究，你……”他欲言又止，终归是长叹一声，“总比空缺史文强。若陛下责问，我便以‘星’喻君主如星耀世，或可蒙混。”
次日，圣旨降下，翰林院改讳之事竟得允准。然我心中不安，深知避讳如深渊，稍有不慎便坠其中。忆起十年前初入翰林时，曾见一老吏因误将“玄烨”作“玄夜”，被罚杖责三十，至今卧床不起。那日他蜷在草席上呻吟，口中喃喃：“一字之差，半生残废……”避讳之严，早已渗入骨髓，如毒藤缠树，无声无息间绞杀生机。
数日后，我赴市集购纸，见一茶馆内围满百姓，喧闹异常。挤入人群，方知是位说书人正讲“田登讳灯”之事：“……那州官田登，讳‘登’字，下令城中‘灯’皆称‘火’。正月放灯，衙役贴告示曰‘放火三日’，百姓惊逃，火光冲天，反成笑谈！后来有书生作诗讽之：‘州官放火满城慌，百姓点灯避如狼。一字讳名成祸端，笑谈千古骂名扬！’”众人哄笑，我却暗自叹息。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俗语，原是避讳闹出的荒唐。忽闻邻座老者低声感慨：“当年我祖上在田登治下，为避讳连‘蹬梯’都要改叫‘踏阶’，生怕触了忌讳丢了性命啊！”
归途中，忽闻街角传来孩童读书声：“今之所谓爹爹，古之所谓民贼也！”我循声望去，见一私塾内，先生正训斥学生：“钱良臣之子读《孟子》，避父讳改‘良臣’为‘爹爹’，闹出笑话！你等读书，须慎之又慎！”孩童们面面相觑，有胆大者嘀咕：“若我爹名‘百谷’，读到‘五谷丰登’，岂不要念‘百爹丰登’？”满堂顿时窃笑。窗边一老仆摇头叹息：“我年少时，家中避主讳，连‘谷仓’都要称‘粮窖’，如今这些娃娃哪知当年的苦啊！”
我摇头苦笑，避讳之弊，竟连童蒙亦受其害。想起曾阅《酉阳杂俎》，载唐时讳“鲤”为“李”，禁食鲤鱼。渔人捕鲤须放生，违者杖六十。有百姓饥荒，见鲤不敢取，饿死者众。书中有一则轶事：一渔夫忍饥三日，终不忍弃鲤，被捕后哭诉：“鲤非李，腹中饥，命亦饥，孰重孰轻？”官吏冷笑：“鲤即李，抗讳即抗君，命轻如草芥！”帝王一姓，万物皆避，何其荒诞！如今市井中仍有老者谈及此事，皆唏嘘不已。
正思索间，忽见前方巷口围聚人群，似有争执。近前一看，竟是位书生与店家争吵。书生拍案道：“我购《史记》，为何‘张孟谈’皆作‘张孟同’？”店家赔笑：“司马迁讳父名‘谈’，故改‘谈’为‘同’，此乃古例。若不避讳，书册禁售，小店如何存活？”书生愤然：“原典篡改，何以明史？司马迁若知后世因避讳而失真，岂不寒心？”店家面露难色：“客官，这避讳如蛛网，谁人能挣脱？小店若不依律，明日便要被查封啊！”围观者中，一老儒低声附和：“我藏有古本《史记》，‘张孟谈’三字赫然在目，可惜今人难见真容了。”
我悄然退出，心头沉重。避讳之法，或改字，或缺笔，或拆形，皆使典籍失真。东汉光武帝讳“秀”，秀才改茂才；秦始皇讳“正”，正月称端月。千年流传，名实已乱。更有甚者，如五代晋主石敬瑭，敬姓改文姓；后周郭威，彦威改名彦成。姓氏亦避，人伦何存？曾闻一旧吏提及，其祖上本姓敬，因避讳改姓文，族谱中竟无“敬”字记载，血脉溯源断绝，哀痛终生。
回至翰林院，忽接急诏：圣上召见，商议《苻生传》改讳之事。我心惊，莫非“苻星”之策被斥？入殿时，圣上面色阴沉，手中正握我改注的卷宗。我跪伏在地，冷汗浸背，殿中金砖的寒意直透脊骨。
“陈修撰，”圣上冷声道，指尖敲击卷宗上的“苻星”二字，“朕览史卷，见‘苻星’之名，心生疑虑。星者，天象也，岂可代人君？朕幼时读史，见‘民贼’改‘民害’，‘缺目’讳‘独明’，荒诞至极！朕岂惧一讳名？”我颤声回：“臣以‘星’喻其如暴星坠世，非褒非贬，只求存史之真……”圣上忽掷卷于地，声如雷霆：“荒谬！苻生暴行，当直书其名，以警后世！朕岂惧一讳名？若因避讳而隐其恶，史笔何用？”
我愕然抬头，圣上竟不避讳？他缓步踱至殿前，望向天际：“避讳之风，始于春秋，盛于秦汉，至唐宋愈烈。朕观历代讳典，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却未见为史讳、为真讳！朕今欲革此弊，诏令天下：史书直录本名，典籍无需曲讳！”
殿中群臣哗然，李大人面如土色，御史台几位老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圣上厉声：“朕知此举逆旧俗，然史笔如镜，岂可蒙尘？自即日起，凡史官避讳失真者，罪同妄改国史！陈修撰，你即领衔重纂《讳典》，录历代避讳之误，以诫后人！”
我叩首谢恩，却觉此事绝非易行。避讳如千年藤蔓，盘根错节，一朝欲断，必遭反弹。归家途中，忽见街边张贴新告：废除鲤鱼之禁，百姓可食。孩童们欢呼雀跃，争相捕捞鲤鱼，笑声如银铃般响彻街巷。一老妪抹泪道：“终于能捉鲤过个安稳年了，再不用看着鱼饿死喽！”我心中稍慰，圣上此举，或为破冰之始。
然风波未平。半月后，御史台弹劾翰林院“妄改苻生为星，亵渎前史”，奏折中言辞激烈，直指“违祖制，乱纲常”。圣上虽驳斥，然朝中仍有旧臣暗阻，甚至有人暗中散播谣言，称“废讳将致礼崩乐坏”。我夜纂《讳典》，翻阅旧案，见苻生当年因太医言“不具”而杀人，不禁叹惋：一字之讳，竟夺人性命。又如杨虞卿讳鱼为水花羊，石虎讳虎称王猛，巧言文过，徒增笑柄。忽忆起《稗史》中载，杨虞卿宴客时，厨子误以鱼入馔，宾客皆惶恐避席，杨氏尴尬无言，终席不欢而散，可笑又可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