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王娟这辈子，没啥别的爱好，就爱养鱼。
她家住在一个老旧小区的六楼，两室一厅的房子，被她塞进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鱼缸。
从客厅到卧室，再到阳台，只要有空地儿，基本都摆上了鱼缸。
大的鱼缸有一人多高，跟个小水族馆似的，小的就巴掌大，养着几条上蹿下跳的孔雀鱼。
白天，屋里只要不开灯，就透着一股子幽蓝的光，那是鱼缸灯照出来的。
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儿和水草味儿，不知道的人一进门，还以为走进了水产市场。
她丈夫李强，一个老实巴交的装修工人，一开始也劝过。
说家里地方小，养这么多鱼，又费水又费电，人走道都得侧着身子。
可王娟不听，一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鱼，她眼睛里就放光，跟丢了魂儿似的。
李强说了几次，王娟就拉下脸，好几天不跟他说话。
李强心疼媳妇，也就不再多嘴了。
他寻思着，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就这么点爱好，由她去吧。
时间长了，李强也习惯了。
每天下班回家，看着满屋子的鱼游来游去，听着水泵“咕噜咕噜”的声音，心里头反倒觉得挺安生。
王娟对每一条鱼都像对自己的孩子。
哪条鱼该喂食了，哪条鱼该换水了，她心里都有一本账，记得清清楚楚。
要是哪条鱼看着没精神，她能一整天守在鱼缸边上，饭都吃不下。
在所有的鱼里，王娟最宝贝的，是客厅里那条巨骨舌鱼。
这条鱼是她三年前托人从南方弄回来的，当时还不到半米长。
为了养它，王娟特意花大价钱定做了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超大鱼缸。
李强当时还埋怨她败家，说这一个缸的钱，都够他干小半年的活儿了。
王娟当时眼睛一瞪：“你懂什么！这叫投资！”
如今，这条巨骨舌鱼已经长到了一米多长，一身暗红色的鳞片，在灯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游动起来，像一艘水下潜艇，威风凛凛。
王娟每天花在它身上的时间最多。
亲自给它喂进口的鱼粮，有时候还买活的小鱼小虾给它加餐。
每天早晚，都要拿个小板凳，坐在鱼缸前看上好半天。
她会跟鱼说话，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
“大家伙，今天吃了没啊？”
“你看你，又长个儿了，这缸都快盛不下你了。”
李强有时候看见了，就开玩笑说：“你跟它说话，它能听懂吗？”
王_娟白他一眼：“你才不懂呢，我跟它有感情。”
确实有感情。
有一回，李强的朋友来家里做客，喝了点酒，指着巨骨舌鱼说：“嫂子，你这鱼得值不少钱吧？卖了能换辆车了。”
话音刚落，王娟的脸“唰”地就沉下来了。
她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这鱼给多少钱都不卖！”
那朋友被吓了一跳，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王娟面前提卖鱼的事儿。
在王娟心里，这条鱼，早就不是宠物了，是家人。
02
这天是周末，李强一早就被工头一个电话叫走了，说有个急活儿得去赶工。
王娟一个人在家。
她像往常一样，挨个伺候她的那些宝贝疙瘩。
喂完了小的，就轮到那条大的。
她拎着一小桶活蹦乱跳的草虾，走到巨骨舌鱼的鱼缸前。
“大家伙，开饭啦！”
她把草虾一只一只地扔进水里。
搁在平时，那巨骨舌鱼早就跟箭一样冲过来了，一张大嘴，就把虾吸进肚里。
可今天，它只是懒洋洋地在水底待着，对那些在它眼前晃悠的美味佳肴，爱答不理。
王娟“咦”了一声。
她趴在鱼缸壁上，仔细地瞅着。
鱼的呼吸看着还算平稳，身上也没看到什么伤口或者白点。
可就是没精神，食欲不振。
她又把手伸进水里，晃了晃，想逗逗它。
巨骨舌鱼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尾巴，掀起一股暗流，躲到了鱼缸的另一头。
王娟的心，一下就揪紧了。
她又围着鱼缸转了两圈，眉头越皱越紧。
她发现，鱼缸里的水，好像比平时浑浊了一些。
水面上飘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油膜，过滤系统似乎也有些不给力。
养鱼的人都知道，水是鱼的命。
水质一旦出了问题，鱼就容易生病。
“看来是得换水了。”王娟自言自语。
给这个大家伙换水，可不是个轻松活儿。
这个鱼缸将近两吨水，一次换掉三分之一，也得好几百升。
平时都是李强搭把手，俩人一抽一放，也得折腾小半天。
今天李强不在家，只能她自己一个人干了。
她从阳台角落里拖出一根粗粗的塑料水管，一头连着水泵，另一头准备接到卫生间的地漏。
又找来几个大水桶，放在鱼缸边上，准备晾晒新水。
自来水里有氯气，直接加进去会刺激鱼，得先晾上一天，或者用除氯的药剂处理一下。
王娟看了看表，还早。
她决定先把旧水抽出来一部分，再慢慢兑新水。
她把水泵的插头插上，把抽水管小心翼翼地伸进鱼缸底部，尽量不惊动那条大家伙。
“嗡嗡嗡……”
水泵开始工作，浑浊的水顺着管子，哗啦啦地流向卫生间。
水位一点点下降。
巨骨舌鱼似乎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开始有些焦躁不安。
它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游动，巨大的尾鳍不时拍打在缸壁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王娟蹲在鱼缸前，一边观察着鱼的反应，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缸壁，安抚它。
“别怕，别怕啊，给你换上干净水，你就舒服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就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水抽得差不多了，她关掉水泵，开始准备兑新水。
这个过程要非常慢，新旧水温差不能太大，水流也不能太急，不然鱼会产生应激反应。
王娟拎着一桶晾好的水，踩上一个小板凳，一点一点地，顺着缸壁缓缓倒进去。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水面上，也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毫不在意。
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这条鱼，和这一缸水。
03
傍晚时分，李强拖着一身疲惫回了家。
他干了一天的力气活，腰酸背痛，只想赶紧吃口热乎饭，然后躺床上歇着。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一股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浓重的鱼腥味。
李强愣了一下。
他往里一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整个人都懵了。
客厅的地板上，汪着一层水，已经没过了脚踝。
水是从那个巨大的鱼缸里溢出来的。
鱼缸里的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就像一锅烧开的水。
鱼缸旁边，换水用的管子和水桶扔了一地。
“王娟？王娟！”
李强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
没人回应。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水泵的嗡嗡声和水流声。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李强的心头。
他蹚着水，冲进卧室。
没人。
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他又冲进卫生间。
还是没人。
厨房，阳台……
他把家里所有能藏人的角落都找遍了，连衣柜和床底下都没放过。
没有王娟的影子。
她的手机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屏幕已经湿了。
钱包和钥匙也都在。
人能去哪儿呢？
李强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发凉。
他快步走到鱼缸前，想关掉那个还在不断往外冒水的机器。
可他一靠近，那条巨骨舌鱼突然变得异常狂躁。
它在水里疯狂地冲撞，用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玻璃缸壁，发出骇人的巨响。
整栋楼仿佛都在跟着震动。
李强被吓得后退了两步。
他从来没见过这条鱼这么凶猛的样子。
平时王娟在的时候，它温顺得像条大狗。
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看着满屋子的水，和那条发了疯一样的鱼，脑子里一片混乱。
妻子不见了。
家里变成了水帘洞。
唯一的活物，就是这条行为诡异的鱼。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赶紧拿起自己的手机，想给岳母家打电话。
可手指颤抖得不听使唤，拨了好几次才拨对号码。
电话通了，岳母说王娟一天都没过去。
李强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瘫坐在冰冷的水里，水浸透了他的裤子，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凉。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两圈，最后，他抓起手机，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是派出所吗？我……我老婆失踪了！”
04
警察来得很快。
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一进门，看到这满屋子的水，也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高个子警察问，一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李强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从他早上出门，到晚上回家发现妻子失踪，以及家里这番景象。
“你说，你妻子失踪前，正在给这条鱼换水？”高个子警察指了指那个还在“砰砰”作响的鱼缸。
“应该是。”李强点点头，声音沙哑，“工具都在这儿。”
另一个稍微矮一点的警察，戴着眼镜，开始在屋里仔细勘查。
他检查了门窗，都完好无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
他看了看王娟的手机和钱包，也都放在原处。
“不像入室抢劫。”眼镜警察对高个子警察说。
高个子警察走到鱼缸前，想凑近看看。
那条巨骨舌鱼立刻又开始躁动起来，用尾巴狠狠地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警察的裤腿。
“这家伙，还挺凶。”高个子警察皱了皱眉。
“李强同志，你和你妻子最近有没有吵过架？或者她有没有什么异常？”眼镜警察问道。
李强努力地回想。
“没有，我们关系一直挺好。”
“她平时喜欢去什么地方？有没有可能去找朋友了？”
李强摇了摇头：“她没什么朋友，平时就喜欢待在家里捣鼓这些鱼。”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
一个大活人，就在自己家里，凭空消失了。
现场没有搏斗痕迹，财物也都没少。
唯一的异常，就是这一屋子的水，和这条发狂的鱼。
“会不会是……她不小心掉进鱼缸里了？”眼镜警察犹豫着，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李强的心猛地一沉。
这也是他之前不敢去想的那个念头。
他看向那个鱼缸。
虽然很大，但缸口离地面也有一米五高。
王娟身高一米六，就算踩着板凳，要失足掉进去，似乎也不太容易。
而且，这么大动静，楼上楼下的邻居会听不到吗？
高个子警察也摇了摇头：“可能性不大。这么大的鱼缸，就算掉进去，挣扎的动静肯定小不了。而且，我们刚才问了邻居，都说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声。”
他们又在屋里勘查了一圈，还去楼道和天台看了看，依然一无所获。
线索，似乎就断在了这个被水淹没的客厅里。
最后，高个子警察拍了拍李强的肩膀，安慰道：“李强同志，你先别太着急。有可能是你妻子自己出门了，有什么急事忘了跟你说。我们已经把她的信息登记为失踪人口了，会在全市范围内协查。你先把家里的水处理一下，保持手机畅通，一有消息，我们马上通知你。”
李强木然地点了点头。
警察走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水泵的噪音和鱼撞击缸壁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绝望的交响曲。
李强一个人，默默地开始清理地上的积水。
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拖把吸水，再拧干，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05
一个月过去了。
王娟还是杳无音信，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警察那边，也一直没有传来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李强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请了长假，每天就在家里等着，守着电话，盼着能有奇迹发生。
工友和亲戚们都来劝他，让他想开点，别把身体熬垮了。
可他怎么想得开？
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这一个月里，家里那二十多个鱼缸，他一次也没管过。
有些小鱼，已经死了，白着肚子飘在水面上。
过滤系统长时间不清理，水质也变得越来越差，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腐败的腥臭味。
只有那个最大的鱼缸，他还坚持着每天换一小部分水，扔点鱼食进去。
不是因为他还喜欢这条鱼。
他甚至有些恨它。
但他又下不了手处理掉它。
因为这是王娟最宝贝的东西。
他心里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万一，万一王娟回来了呢？
她要是看到自己把她的心肝宝贝给弄死了，该有多伤心。
所以，他强忍着内心的厌恶和恐惧，维持着这条鱼的生命。
这天，李强像往常一样，准备给巨骨舌鱼喂食。
他发现，这条鱼的状态很不对劲。
它不再像之前那样狂躁地撞缸，而是静静地沉在水底，一动不动。
连呼吸都变得很微弱。
而且，它的肚子，鼓得异常的大，像一个被吹胀了的气球，把腹部的鳞片都撑开了。
李强把鱼食扔进去，它也毫无反应。
李强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条鱼，怕是要死了。
他犹豫了很久。
是让它就这么自生自灭，还是……救它？
最终，那个虚无缥缈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
他要等王娟回来。
他要让她看到，她的鱼，还好好的。
他找遍了王娟养鱼时留下的各种名片，终于找到了一个宠物医院的电话，上面写着“特种水族动物治疗”。
他把鱼的情况跟对方一说，对方让他赶紧把鱼送过去。
把这条一米多长，上百斤重的鱼弄出六楼，再运到医院，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强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叫来了几个工友帮忙。
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一张巨大的防水布把鱼包起来，像抬担架一样，才勉强把它从楼上抬了下来，塞进一辆小货车的后车厢。
到了宠物医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兽医迎了出来。
兽医检查了一下鱼的情况，脸色变得很凝重。
“情况很不好，肠道梗阻，腹部有严重积水和感染。”
“能治吗？”李强急切地问。
“只能手术。剖开腹腔，清理异物和积液。但风险很高，这种鱼对麻醉很敏感，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兽医说，“而且，费用不低。”
李强没有丝毫犹豫。
“做！多少钱都做！只要能救活它！”
他只想保住这个王娟留下的，最后的念想。
兽医点了点头，让人把鱼推进了手术室。
李强和几个工友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手术室的门，一直紧紧地关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护士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脸色煞白，一脸惊恐。
“医生！医生！你快来看！”
紧接着，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主刀的兽医也走了出来，他的表情比那个护士还要震惊，额头上全是汗，嘴唇都在哆嗦。
他看着李强，像是看到了鬼一样，指着手术室的方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里……里面……”
李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冲了过去。
手术台上，那条巨骨舌鱼的腹部已经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手术台周围，几个护士和助理都呆立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
李强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下一秒，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双腿一软，整个人都傻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