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6年夏天最闷热的一个黄昏,放映室里的老式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却驱不散空气中的燥热。
我正在检查明天要放映的《真假美猴王》胶片,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没等我抬头,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味就飘了进来。
"志强哥......"
声音软糯得像棉花糖,带着些许颤抖。我转过身,看见张雨桐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连衣裙,长发披在肩膀上,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她咬了咬下唇,目光躲闪着不敢看我,双手紧紧攥着裙角。
"是屋里热,还是我看见你就热?"
话音刚落,她的脸更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而我,愣在那里,手里的胶片差点掉到地上。
这句话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01
我叫李志强,今年二十三岁,是石桥村唯一的电影放映员。
这份工作是我爸李德福托关系给我找的,虽然工资不高,但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里,已经算是个体面的职业了。每当夜幕降临,村民们就会搬着小板凳聚集在村头的打谷场上,等我架起那台老式的16毫米放映机。
银幕上的光影变幻,是这个闭塞村庄唯一的娱乐窗口。
张雨桐是村里公认的村花,今年十九岁,刚从县城的师范学校毕业回来。她父亲张建国是村支书,母亲林婉清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家里条件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春夜。我正在调试放映设备,准备播放《少林寺》,她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志强哥,能教我怎么操作这个机器吗?"
她的声音清脆如山泉,眼中满含好奇。月光洒在她的脸上,那种纯真的美让我一瞬间忘了呼吸。
从那以后,每次放电影她都会来帮忙。搬胶片、整理线缆、维持秩序,做得比男人还仔细。村里人都说,张雨桐这是看上了我这个放映员。
但我知道,那不可能。
我出身贫寒,父亲李德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早年病逝,家里除了几间破土房什么都没有。而她是村支书的千金,县城师范毕业的知识分子,天之骄女。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那天黄昏,当她站在放映室门口说出那句话时,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屋外蝉鸣阵阵,夕阳西下,整个世界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雨桐,你......"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她突然转身就跑了,裙摆在风中飞舞,只留下那缕桂花香在空气中慢慢消散。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她的那句话。
是屋里热,还是我看见你就热?
这句话太暧昧了,暧昧得让我不敢细想。一个受过教育的姑娘,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窗外的蛙声一阵接一阵,像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第二天一早,我去村头的小卖部买香烟,正好遇见了张雨桐的母亲林婉清。
"志强啊,听说昨天雨桐去找你了?"林婉清笑眯眯地问,但眼中有种我看不懂的光。
"嗯,她想学习放映技术。"我硬着头皮回答。
"这孩子从小就爱学这学那的,不过啊......"林婉清话锋一转,"她马上就要去县里工作了,村里的事情,就不要太上心了。"
我心中一沉,点了点头。
走出小卖部,我想起昨天雨桐眼中的那种复杂神情。她是要离开了吗?那句话,是告别,还是表白?
02
接下来的几天,张雨桐没有再出现。
每当夜幕降临,我架起放映机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朝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来过。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
"听说雨桐要嫁到县城去了,对象是个公务员。"
"那可是个好亲事,张支书真是有福气啊。"
"人家是师范毕业的大学生,哪能看得上咱们村里的小伙子。"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开始明白林婉清那天话里的含义,也开始明白雨桐那句话背后的苦涩。
周末的晚上,我正在放映室里整理胶片,父亲李德福推门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壶酒,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志强,陪爸爸喝两杯。"
我们父子俩很少这样单独喝酒。他给我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爸,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村里都在传你和张雨桐的事,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爸,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是......"
"孩子,"李德福打断了我的话,"爸不是那个意思。感情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但是你要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张支书今天找过我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说什么了?"
"他让我劝劝你,不要耽误了人家姑娘。雨桐马上就要去县里的小学当老师了,还有个很好的对象在等着她。"
酒杯在我手中颤抖着,酒液洒了一桌子。
"爸,我没有想过要耽误她。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那就好,那就好。"李德福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咱们穷人家的孩子,要有自知之明。"
那一夜,我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在梦中,我梦见雨桐穿着洁白的婚纱,向我挥手告别。她的眼中含着泪,嘴里反复说着那句话:
我想追上去,想问清楚她的意思,但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云雾中。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头痛欲裂。我强撑着身子起来,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志强哥,今晚八点,老地方等你。有话要说。——雨桐"
我的手开始颤抖,心跳如鼓。
老地方,是村后山上的那座小亭子。那是我和雨桐第一次单独说话的地方,也是她教我认识各种花草的地方。
她要说什么?是要正式告别吗?
夕阳西下,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后山走去。
03
后山的小亭子坐落在一片竹林中,是村里为了发展旅游而建的,但因为交通不便,很少有人来这里。
我到的时候,雨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她坐在石凳上,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在月光下像一朵盛开的白莲。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志强哥,你来了。"
"嗯。"我在她对面坐下,心中七上八下。
夜风习习,竹叶沙沙作响。我们两个人沉默了很久,谁都没有开口。
"志强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吗?"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摇了摇头。
"因为我要走了。"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飘在夜风中。
"我知道。去县里当老师,是个好机会。"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不只是去县里。"她站起身,走到亭子的栏杆边,"我要结婚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在我头上。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天塌地陷。
"对方是县教育局的干部,比我大八岁,人很好,家庭条件也不错。我爸妈都很满意。"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像蚊子叫。
"那......"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恭喜你。"
"志强哥。"她突然转过身,眼中盈满泪水,"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要问你那句话吗?"
我看着她,等待着答案。
"因为我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我以为......我以为你会给我一个答案。"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你什么都没说。你只是愣在那里,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她哭得更厉害了,"我知道,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
"雨桐,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猛地站起身,想要去安慰她。
"那是什么样的?"她擦了擦眼泪,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志强哥,你知道这三个月来我有多痛苦吗?每次看见你,我的心都跳得厉害,可是我不敢说,不敢表露出来。因为我害怕,害怕被拒绝。"
"雨桐......"
"我是村支书的女儿,是师范毕业的大学生,按理说我应该看不上你这个放映员。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专注工作时的样子,喜欢你和村民们说话时的温和,喜欢你眼中那种纯真的光芒。"
她的话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每一句都击中我的心脏。
"那天我鼓起勇气去找你,想要试探你的心意。可是你的反应让我明白,我想多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对不对?"
"不对!"我终于找回了声音,"雨桐,你完全搞错了。不是我不喜欢你,是我不敢喜欢你。"
她愣住了,泪珠挂在睫毛上,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只是个穷小子,家里一无所有。而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怎么敢奢望?那天你问我那句话的时候,我不是不想回答,我是不敢回答。我怕我的答案会吓到你,会让你觉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夜风停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听得见我们的心跳声。
04
"志强哥......"雨桐的声音带着颤抖,"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你了。"我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三个月的秘密,"每天晚上放电影的时候,我都在人群中寻找你的身影。看到你就觉得心安,看不到你就心烦意乱。"
她捂住嘴巴,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我是个穷小子,你是村支书的千金。我没有资格喜欢你,更没有资格让你喜欢我。"
"为什么?"她走近我,眼中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为什么你要这样想?难道感情也要分贫富贵贱吗?"
"雨桐,你不懂。"我苦笑着摇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现实。你爸妈不会同意的,村里人也会说闲话的。你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为了我毁掉自己的前程?"
"因为我爱你啊!"她突然大声喊出来,声音在竹林中回荡,"我不在乎什么贫富贵贱,我只知道我爱你!"
这三个字像炸雷一样在我心中轰鸣。我看着眼前这个勇敢的女孩,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冲动。
"志强哥,我们私奔吧。"她抓住我的手,眼中满含着决绝,"离开这个村子,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可以教书,你可以继续放电影,我们靠自己的双手生活。"
我被她的话震住了。私奔?这个在古书里才能看到的词汇,竟然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雨桐,你疯了吗?"我握住她的手,"你知道私奔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要放弃一切,放弃家庭,放弃前程,放弃所有的社会关系。"
"我不在乎。"她摇着头,泪如雨下,"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雨桐,我不能这样自私。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感情,毁掉你的一生。"
"那你让我怎么办?"她哭得像个孩子,"让我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没有爱情的生活吗?"
我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这一刻,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贫穷,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给我时间,雨桐。给我一年时间,让我证明自己。如果一年后我还是一无所有,你就去县里结婚,我绝不纠缠。但如果我能创出一番事业,你愿意等我吗?"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我等你,志强哥。哪怕等一辈子,我也愿意。"
那一夜,我们拥抱着坐在小亭子里,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雨桐就离开了村子,去县里报到上班。临走前,她偷偷给我留了一张纸条:
"志强哥,我会等你的。记住,不管多难,都不要放弃。因为有一个人,正在远方等着你。"
看着这张纸条,我下定了决心。
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配得上她的等待。
05
雨桐走后,我开始疯狂地寻找改变命运的机会。
白天,我依然认真地做着放映员的工作,但晚上我开始自学各种技能。我从县城买回来很多书籍,学习电器维修、学习经营管理、学习市场营销。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埋头苦读。父亲李德福看在眼里,虽然心疼,但也没有阻止。
"孩子,你这是要干什么?"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我。
"爸,我想改变咱们家的现状。"我合上书本,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想一辈子都当个放映员。"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开个电器维修店,专门修收音机、电视机、录音机这些东西。现在村里人生活条件好了,家家户户都开始买这些电器,坏了总得有人修吧?"
李德福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好,只要你有决心,爸支持你。"
就这样,我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生活过得异常充实。虽然很累,但心中有了目标,就不觉得苦。
三个月后,我攒够了开店的本钱,在村里租了一间门面房,挂上了"志强电器维修部"的招牌。
开业的第一天,来了很多村民凑热闹。大家都很好奇,这个年轻的放映员怎么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修理工。
"志强,你这手艺从哪里学来的?"村里的老电工王建国问我。
"自学的,王师傅。"我一边修着一台收音机,一边回答,"您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指导指导。"
王建国看了看我的手法,点了点头。
"不错,看得出来下了功夫。这样吧,以后你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来找我。"
有了老师傅的支持,我的信心更足了。
很快,我的技术在村里传开了。收音机坏了找志强,电视机坏了找志强,连隔壁村的人都开始慕名而来。
半年后,我的小店已经小有名气,每个月的收入比当放映员翻了三倍。
但我知道,这还不够。要想真正改变命运,光靠修电器是不行的,我需要更大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那是1997年春天,县里开始推行"村村通电视"工程,需要在每个村都建立有线电视网络。由于我既懂放映技术,又懂电器维修,被推荐承包了石桥村及周边三个村的有线电视安装工程。
这是个大工程,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还向银行贷了款。
父亲有些担心。
"志强,这么大的工程,万一搞砸了怎么办?"
"爸,富贵险中求。不冒险,怎么可能成功?"我握着他的手,"再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雨桐在县城等着我,我答应过她要证明自己。
工程进行得很顺利。我白天带着工人们拉线架杆,晚上回家研究技术难题。累得腰酸背痛,但心中充满斗志。
三个月后,工程竣工了。当看到四个村的村民都能收看到清晰的电视节目时,我知道我成功了。
这个工程不仅让我赚了不少钱,更重要的是在当地建立了口碑。很快,周边的其他村镇也开始找我承包类似的工程。
到了年底,我已经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小有名气的承包商。
是时候去找雨桐了。
06
1997年腊月二十八,我开着刚买的二手面包车,来到了县城。
这是我第二次来县城,第一次是三年前来考放映员证书。这一次,我的身份完全不同了。
雨桐工作的小学在县城北边,是一所新建的希望小学。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头发比以前短了一些,看起来更加干练。但当她看到我的时候,眼中还是闪过了那种熟悉的光芒。
"志强哥?"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家过年。"我笑着说,指了指停在路边的面包车,"我买车了。"
她的眼中涌出泪水,快步走过来。
"志强哥,你......"
"上车吧,有什么话路上说。"
车子启动了,驶向回村的路。一路上,我把这一年来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她。她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眼中满含着骄傲和喜悦。
"志强哥,你真的做到了。"她握住我的手,"我就知道你能行。"
"那你还愿意等我吗?"我问出了心中最重要的问题。
"当然愿意。"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过,哪怕等一辈子我也愿意。"
但我很快发现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