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1996年，深秋。
天刚蒙蒙亮，一声凄厉的哭喊和一声尖锐的鹰啸，像两道惊雷，劈开了李家庄黎明前的宁静。
“顺子！我的顺子啊——！”
半山腰的土坯房里，传出刘老汉撕心裂肺的吼声。
紧接着，一团巨大的金色影子从他家院子里冲天而起，那影子的利爪之下，赫然抓着一个穿着大红棉袄的五岁孩童。
“天杀的畜生！放下我孙子！”
刘老汉疯了一样冲出院子，手里还拿着烧火的铁钳，可他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天上的翅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金雕抓着他的心头肉，朝着云雾缭绕的后山深处飞去，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金雕叼走小顺子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李家庄。
寂静的山村像是被泼进了一瓢热油，瞬间炸开了锅。村长敲响了村口的老钟，青壮年们扛着锄头、粪叉，还有人从箱底翻出了尘封多年的老猎枪。
“走！上山！把顺子娃救回来！”
“那扁毛畜生，我们对它那么好，它敢伤人，打死它！”
二十多个汉子，在刘老汉通红的眼眶和绝望的嘶吼中，像一股洪流，朝着后山涌去。
人群的愤怒和焦急中，没人愿意去想，那只抓走孩子的金雕，正是刘老汉三天前才从盗猎者手中拼命救下的那一只。
01.
刘老汉是李家庄的一块“硬骨头”，出了名的倔脾气。
他年轻时在国营林场当伐木工，天生神力，专挑别人啃不动、不敢碰的百年老树下手。他伐树，只看树，不看人，不管你是多大的领导，只要他觉得这棵树没到年头，任你怎么说，他那把磨得锃亮的斧子就是不肯抬一下。
因为这臭脾气，他没少得罪人，但也因为这身过硬的本事，林场离了他还真不行。
老伴走得早，留下一个儿子。刘老汉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儿子拉扯大。儿子争气，在县城里找了份工作，成了家，又给他添了个大胖孙子，取名小顺子。
儿子儿媳工作忙，就把小顺子送回了老家。从此，这爷孙俩就相依为命，住在那座半山腰上、四面漏风的土坯房里。
刘老汉这人，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
他嘴上厉害，见谁都爱数落两句，东家长西家短，好像全村就他一个明白人。可谁家要是真遇上个难事，比如屋顶漏了，地里活干不完了，他又是第一个抄起家伙、卷起裤腿就去搭把手的人，干完活，拍拍屁股就走，连口水都不喝。
村里人都说，刘老汉这人，就是嘴硬心软，是块被石头包着的豆腐。
他把一辈子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孙子小顺子。
02.
深秋一到，山里的农活就渐渐少了。
日子像山间的小溪，流得缓慢而平静。刘老汉每天的生活，就是劈柴、喂鸡、修整农具，然后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看小顺子用弹弓打麻雀。
小顺子正是最好奇的年纪，天天缠着爷爷，让他讲山里的故事。
刘老汉的故事库早就见了底，只能把年轻时遇到野猪、在悬崖上采到灵芝、听老人们说起过人参娃娃的事儿，翻来覆去地讲。
“爷爷，你真的见过人参娃娃吗？它是不是跟年画上的一样，白白胖胖的？”小顺子仰着满是泥土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那可不！”刘老汉呷一口旱烟，绘声绘色地说，“那家伙机灵得很，跑得比兔子还快！你一不留神，它‘嗖’地一下就钻土里不见了。只有用红绳子才能拴住它。”
小顺子听得入了迷，好像自己也跟着爷爷在深山老林里经历了一场奇遇。
可就算再有趣的故事，听多了也会腻。有时候，小顺子会托着下巴，看着远方绵延不绝的大山，叹一口气：“爷爷，山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啊？”
刘老汉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望着山岚雾霭，也沉默了。
爷孙俩都觉得，这日子安稳是安稳，就是太静了，静得让人觉得，生活里是不是该有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不一样”，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惊心动魄。
03.
那天，刘老汉背着背篓，带着砍柴刀，像往常一样进山捡些干柴火。
刚走到半山腰的密林里，就听见前面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树枝折断声和凄厉的鸣叫。
“什么动静？”
刘老汉警惕起来，他常年在山里转悠，知道这声音不寻常。他放轻脚步，悄悄拨开身前的灌木丛。
眼前的一幕，让他怒火中烧。
只见一只翼展足有一米多宽的金色大雕，正痛苦地在地上挣扎，它的一只翅膀被一个闪着寒光的钢丝套死死地缠住了，翅膀根部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染红了周围一大片枯黄的落叶。
而在大雕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的陌生男人。他们手里端着黑黢黢的猎枪，正对着那只金雕比比划划，满脸贪婪的笑容。
“这回发了！这么大的金雕，光是那对爪子就能卖个好价钱！”
“别急，等它再挣扎会儿，没了力气，咱们再过去，免得被它啄了眼。”
刘老汉的血“嗡”地一下就冲上了头顶。
他想都没想，抄起手里的砍柴刀就冲了出去，大吼一声：“住手！”
两个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怒气的老头子，先是一愣，随即恶狠狠地骂道：“哪里来的老东西！少管闲事！滚一边去！”
“滚的是你们！”刘老汉把砍柴刀往身前一横，挡在了金雕前面，“这是国家的保护动物！你们敢动它一下试试！”
“保护动物？”其中一个高个子男人冷笑一声，把猎枪口对准了刘老汉，“老家伙，我劝你别自找麻烦。我们兄弟俩今天就是要这只扁毛畜生，你要是识相，就当没看见。不然，这枪可不长眼！”
刘老汉丝毫不惧，挺直了腰板，眼睛瞪得像铜铃：“有本事，你们就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踩过去！想动这只雕，没门！”
空气瞬间紧张起来。
山风吹过林间，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只受伤的金雕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停止了挣扎，用一双锐利无比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挡在它身前的这个瘦小老头。
双方就这么僵持了足足有五六分钟。
那两个盗猎者看着刘老汉那副拼命的架势，似乎也有些发怵，知道今天碰上了硬茬。他们对视一眼，最终骂骂咧咧地收起了猎枪。
“妈的，算你狠！老东西，你给老子等着！”
撂下几句狠话后，两个男人不甘心地转身走进了密林深处。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刘老汉才松了一口气。他扔下砍柴刀，小心翼翼地走到金雕身边，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没事了。”
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刀刃慢慢磨断了那根坚韧的钢丝套，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轻轻地裹住受伤的金雕，背回了家。
04.
金雕的翅膀伤得很重，骨头都露了出来。
刘老汉心疼得不行，他翻出家里藏了很久、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云南白药，一层一层地给它敷上。又把自己过年才舍得吃的腊肉，切成细细的肉条，放到它嘴边。
小顺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鸟，又害怕又好奇。他躲在爷爷身后，只敢探出个小脑袋，偷偷地看。
金雕一开始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只要有人靠近，它就会立刻竖起全身的羽毛，扑棱着受伤的翅膀，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刘老汉也不去惹它，只是每天按时给它换药，把切好的肉和清水分在碗里，放在它能够到的地方，然后就带着小顺子离得远远的。
慢慢地，金雕似乎明白了，眼前这一老一小，并没有恶意。
它开始尝试着吃碗里的肉，喝碗里的水。
小顺子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不再害怕，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柴房里，蹲在门口，陪着这只大雕说话。
“大鸟大鸟，你还疼不疼呀？”
“大鸟大鸟，我把我的饼干分你一半好不好？”
金雕虽然听不懂，但它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它不再抗拒小顺子的靠近，有时候，小顺子把饼干递到它嘴边，它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再做出攻击的姿态。
一个星期后，金雕的伤口开始结痂，精神也好了很多。它已经能在院子里扑腾着翅膀，进行短距离的飞行了。
刘老汉想着，等它伤再好利索一点，就把它放回山里去。毕竟，这天空的王者，不该被圈养在小小的农家院里。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意外，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05.
那天清晨，刘老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烧火做早饭。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苍老的脸。小顺子则在院子里，拿着一根小竹竿，追着几只老母鸡咯咯地笑。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宁静而祥和。
突然，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尖锐鹰啸，划破了整个村庄的上空！
“不好！”
刘老汉心里一咯噔，丢下火钳就往门外冲。
他冲出厨房门的那一刻，正好看见那只金色的巨雕，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从屋顶俯冲而下。它的目标，正是院子中央的小顺子！
“顺子！快跑！”刘老汉目眦欲裂，大声嘶吼。
可一切都太快了。
小顺子还没反应过来，金雕那双如同铁钩般的利爪，已经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身上那件厚实的大红棉袄的后领。
“哇——”
小顺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大哭起来。
金雕双翅用力一振，带起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它抓着小顺子，毫不费力地腾空而起，朝着后山的方向飞去。
从金雕俯冲到抓起孩子飞走，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钟。
刘老汉疯了一样地追出院子，可两条腿哪里追得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子的哭声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山峦之后。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
愤怒的村民们自发地组织起来，扛着农具和猎枪，跟着已经快要急疯了的刘老汉，冲上了后山。
山林广袤，树木遮天蔽日。
大家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山里找了大半天，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就在众人快要绝望的时候，眼尖的村长突然指着远处的一片山崖大喊：“快看！金雕在那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只金雕抓着一角红色的衣物，在悬崖边的树梢之间快速穿梭，似乎是在故意引着他们。
“追！跟上它！”
全村人精神一振，又燃起了希望，跟着金雕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
他们跟着金雕，一直追到了半山腰的一处乱石滩。金雕在那片区域盘旋了一圈，然后一头扎进了一片茂密的松林，再也不见踪影。
众人冲进松林，又找了很久，可那片林子大得像海，别说一只雕，就是藏一支军队都绰绰有余。
太阳渐渐偏西，山里的雾气越来越重。
希望，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
刘老汉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山下传来。
一个穿着冲锋衣、背着相机的年轻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是前几天刚到村里，说要做地质勘察的记者小张。
他跑到众人面前，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道：
“刘大爷！各位乡亲！别……别追了！”
刘老汉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睛通红地问：“什么意思？不追了？我孙子还没找到啊！”
“不！我是说……”小张喘匀了气，脸上带着一种既兴奋又不可思议的表情，“孩子……孩子已经回来了！”
“什么？！”
“回来了？！怎么回来的？！”
村民们瞬间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
小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兜里掏出他的宝贝相机，调出一张刚刚拍下的照片，举到众人面前。
“你们看这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