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六月的云海市，空气中弥漫着夏日特有的潮热与躁动。对于城里绝大多数家庭而言，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但在林建军的家里，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细长的丝线，每一秒都充满了沉甸甸的分量。
今天，是决定他儿子林墨未来，也决定他这个父亲未来十年能否在人前抬头挺胸的日子——高考放榜日。
林家的客厅里，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墙上挂满的奖状，从“三好学生”到“奥数竞赛一等奖”，此刻都成了无声的背景板，默默见证着这场最终审判前的煎熬。林建军，这位在国企当了一辈子车间主任的男人，此刻正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狮子，在不大的客厅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他一会儿走到窗边，一会儿拿起遥控器胡乱地按着，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始终不受控制地瞟向书房紧闭的门。
厨房里，妻子王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本就干净的灶台，水龙头开开关关，发出的声响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整个家庭的希望，都系于书房里的那个少年身上。
林墨，这个名字在云海市第一中学是一个传奇。从高一到高三，年级第一的宝座从未旁落。老师们说他是为考试而生的天才，同学们则视他为不可逾越的高峰。他安静、自律，生活轨迹简单得像一条直线，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构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此刻，那个传奇少年正独自坐在书房的电脑前。从客厅望去，只能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背影，以及那在键盘上稳定悬停的双手。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躁，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即将揭晓的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戏剧。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下午两点，查询通道开放的时刻到了。
02
“小墨！时间到了！”
林建军几乎是撞开书房门的，他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有些嘶哑。王兰也紧跟在后面，双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书房里的林墨闻声，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面对着电脑屏幕，在父母灼人的目光注视下，开始操作。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稳定而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输入考号，姓名，身份证号，动作一气呵成。
当他按下回车键的那一刻，林建军和王兰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网页加载的圈圈在屏幕上无情地旋转着，像是在考验着两位家长的神经。终于，页面跳转，查询结果弹了出来。
没有分数，没有排名。屏幕正中央，只有一行鲜红、加粗的宋体字，异常醒目：
“您的成绩因排名过高，已被屏蔽，请等待省教育考试院的进一步通知。”
“这是……什么意思？”王兰首先发出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怎么没分数？是不是出错了？”
林建军也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懂“屏蔽”是什么，但他认得“排名过高”这四个字。他猛地反应过来，哆嗦着手掏出手机，拨通了林墨班主任的电话。
“喂，张老师！我是林墨他爸！查了查了……没分数，说……说排名过高被屏蔽了？啊？什么？！”
电话那头，班主任激动的声音透过听筒炸了出来，让林建军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建军大哥！天大的喜事啊！‘屏蔽’就是全省文理科排名前五十名！这是状元级别的待遇啊！林墨考进全省前五十了！我们市要出省状元了！”
“轰——”
林建军的脑子像是被幸福炸开了花。他挂掉电话，那张因紧张而紧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一把冲过去，紧紧抱住依旧坐在椅子上的儿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儿子！全省前五十！状元！我们家要出省状元了！”
王兰捂着嘴，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也上前，和丈夫一起，将那个安静的少年拥入怀中。
在父母狂喜的拥抱中，林墨的身体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回应这个拥抱，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父母抱着，目光平静地投向电脑屏幕上那行刺眼的红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03
短暂的家庭狂欢后，巨大的喜悦迅速在林建军的身体里转化为一股强大的行动力。他那张平日里因严肃而略显刻板的脸，此刻彻底被笑容揉碎，每一道皱纹里都闪烁着扬眉吐气的光芒。他感觉自己胸膛里有一座火山正在喷发，积攒了半辈子的期望和压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荣耀岩浆，迫不及待地要流淌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不行，这不行！”他一拍大腿，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圈，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地板，而是通往人生巅峰的红地毯，“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庆祝！马上庆祝！老婆，别忙活了，把那件给你买的红色新衣服换上！今天，咱们全家都要红红火火！”
他甚至不等王兰回应，便一把抓起手机，像一个调兵遣将的将军，开始迅速翻阅通讯录。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用力地戳点着，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他在单位里一个平日里总爱和他别苗头的竞争对手，老李。
电话一接通，林建军便用前所未有的洪亮嗓门开了口：“喂！老李啊！忙着呢？我，林建军！跟你说个事儿，让你也跟着高兴高兴！我家林墨，成绩出来了！屏蔽了！对，就是你想的那个‘屏蔽’，全省前五十！哈哈哈，状元八九不离十了！你儿子考得怎么样啊？哦，过了一本线就行，不错不错，也很好了嘛！”
他嘴上说着“不错”，语气里的得意却像是要从听筒里溢出来。挂断电话，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多年来在单位受的那些闲气，都在这一通电话里烟消云散。
紧接着，第二个电话打给了林墨的大伯。
“喂！大哥！是我！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家林墨……出息了！光宗耀祖了！成绩被省里屏蔽了！清华北大抢着要的那种！你当年还说我管孩子管得太严，没用！现在看到了吧？我这叫科学育儿！中午，就今天中午，福满楼三号厅，我包了！你把咱爸妈一定接过来，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这可是咱们老林家几代人里出的第一个状元！”
王兰在一旁听着，心里又喜又慌。她想劝丈夫低调些，毕竟正式的排名还没公布，这么大张旗鼓，万一……但她的话刚到嘴边，就被林建军下一个拨出去的电话给堵了回去。
林建军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仅打电话，还点开了微信，笨拙地编辑起了朋友圈。他将那张“成绩已被屏蔽”的截图发了上去，配上了一段极其张扬的文字：“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多年的关心！犬子林墨不负众望，高考成绩进入全省前五十，已被屏蔽！中午福满楼设宴，恭候光临！”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条朋友圈发出不到一分钟，下面的点赞和评论就像潮水般涌来。“恭喜林主任！”“状元之家啊！”“老林你这是要一飞冲天了！”……手机的提示音“叮咚叮咚”响个不停，每一次响起，都像是为林建军的荣耀进行一次加冕。
在这片喧嚣和狂热的中心，林墨却像一个风暴眼，安静得有些诡异。他没有去看父亲那张兴奋到扭曲的脸，也没有去听电话里传来的各种声音。当父母在为他的未来激动地规划时，他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书房，将桌上散落的几本书，一本一本地重新码放整齐。然后，他拿起水壶，给窗台边那盆有些缺水的绿萝浇了水。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从容。
王兰注意到儿子的反常，她走到书房门口，看着儿子平静的侧脸，试探地问道：“小墨，你……是不是太累了？看你爸高兴的，你高不高兴啊？”
林墨闻声，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他看着母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几秒后，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的、模糊的弧度。
“高兴。”他说。
只有一个词，声音不大，却让王兰把所有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她看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慌，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丈夫在客厅里洪亮的笑声和无边的喜悦所冲散了。
是啊，儿子考得这么好，稳重一点也是应该的。王兰这样对自己说。
她转身走出书房，去衣柜里寻找那件丈夫口中的“红色新衣服”，准备迎接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大而荣耀的庆功宴。
04
中午十二点，“福满楼”酒店最大的贵宾厅“牡丹亭”内，已是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林建军穿着崭新的衬衫，红光满面地站在门口，像迎接功臣一样迎接每一位到来的亲朋好友。大伯、舅舅、姑姑、姨妈，还有林建军单位的同事、多年的老友，几乎所有能通知到的人都来了。
整个宴会厅的核心，无疑是主桌上的林墨。他被安排在最尊贵的位置，身边环绕着家族里最年长的长辈。
“小墨啊，真是我们家的麒麟儿！”
“状元郎，快给弟弟妹妹们讲讲，你是怎么学习的？”
“以后去了北京，可要常回来看看啊！”
面对着潮水般的赞美和询问，林墨表现得无可挑剔。他礼貌地对每一位长辈微笑，用简洁而清晰的语言回答着每一个问题。他的态度谦逊有礼，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不说太多话，但每一句话都得体至极。
宴席正式开始，林建军端着酒杯，发表了慷慨激昂的祝酒词。当他喊出“我们家要出省状元了”的时候，整个大厅掌声雷动，气氛达到了顶峰。
觥筹交错间，林建军已经喝得面色微醺，他搂着同事的肩膀，畅想着儿子美好的未来，声音洪亮，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林墨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吃得不多。他为身边的爷爷奶奶夹菜，给父母的杯子添满饮料。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的、浅浅的微笑。他就像一个完美的偶像，满足了所有人对于一个“状元”的全部想象——聪明、谦逊、稳重、处变不惊。
喧闹的背景音中，他显得异常沉静。没有人能从他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上，读出任何真实的情绪。
05
宴会正值高潮，林建军端着酒杯，在各桌之间游走，享受着他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就在这时，“牡丹亭”厚重的包间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两个身穿蓝色警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们神情严肃，与周遭的喜庆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让喧闹的宴会厅安静了下来。
音乐停了，笑声没了，所有人都错愕地望向门口。
林建军也停下了脚步，他带着几分酒意和迷惑，迎了上去：“两位警官，有什么事吗？”
其中一位年长些的警察目光锐利，直接锁定了林建军，沉声问道：“您是林建军，林墨的父亲吗？”
林建军的心猛地一沉，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强作镇定地点头：“我是，我儿子……他怎么了？”
警察没有回答，而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牛皮纸袋密封的文件，当着所有人的面拆开，将一张盖有红章的A4纸递到林建军面前，语气平淡而威严：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这是相关部门下发的文件，你看一下。”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林建军颤抖着手接过文件，目光落在纸上的文字。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开始变了。困惑、震惊、惊骇、恐惧……种种情绪在他脸上飞速闪过，最终定格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他拿纸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那张纸有千斤之重。
“哐当！”
他手中的酒杯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刺耳的声音划破了死寂。
紧接着，林建军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后瘫倒在椅子上。
“这……这怎么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