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母,晓雅这病……医生说得赶紧准备钱……”张桂芬迎上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刘翠花抬手就打断了她的话,动作干脆利落。
她从自己那个半旧的皮包里,掏出一个红色封皮的小本本,“啪”地一声,直接甩在了张桂芬面前的长椅上。
“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我们老张家不是不讲理的人。”
“这是我们家为这门婚事花的钱,彩礼十二万,三金三万八,给晓雅买衣服的钱一万二,还有酒席定金五万,加起来一共二十二万。”
“另外,为了给他们结婚,我们家把老房子卖了,添了八万块钱付了新房的首付,房本上写的可是他们俩人的名字。”
“这些加起来,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万。”
“晓雅现在这个情况,婚肯定是结不成了。”
“把这三十万退回来,咱们两家一拍两散,以后谁也别耽误谁。”
张大伟在一旁听得脸都白了,一把拉住他妈的胳膊,急得满头是汗。
“妈!你说啥呢!晓雅还在病房里躺着,她能听见!”
“你给我闭嘴!”刘翠花眼睛一瞪,一把甩开儿子的手,声音不大但特别尖。
“你年轻不懂事,被爱情冲昏了头,我当妈的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这病就是个无底洞,咱家有多少家底你心里没数吗?”
“把新房卖了都不够填这个坑的!”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一刀一刀,全扎在了张桂芬的心口上。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昨天还拉着她的手,满脸堆笑地喊着“亲家母”,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让她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01
这故事的主角,叫李晓雅,今年二十五。
她不是城里姑娘,是从乡下一个小村子出来打工的。
人长得不算多俊,就是白净,眼睛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她的性格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文文静静的,但骨子里又带着点农村孩子特有的倔强和韧劲。
晓雅在市里一家叫“老地方”的家常菜馆当服务员,一个月累死累活,工资到手四千出头。
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个月都要留下三千块,雷打不动地寄回家里,给正在上大学的弟弟当生活费。
她爹叫李老师,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
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话不多,成天就是埋头干活,但方圆几十里谁都知道,李师傅的木工活儿做得地道。
晓雅的男朋友叫张大伟,就是在“老地方”菜馆认识的。
张大伟在附近一个物流园当调度,管着一排货车的进出。
他是土生土长的城里小伙,家里条件也一般,父亲是退休工人,母亲刘翠花没工作,就是个家庭主妇。
张大伟人长得高高壮壮,没什么花花肠子,就是人太实在,有点憨。
他天天来菜馆吃饭,看晓雅一个小姑娘在城里打拼不容易,每次都故意多点一个菜。
吃不完,他就对晓雅说:“妹子,这个菜我吃不下了,你打包带回去当宵夜吧,倒了可惜。”
一来二去,两人就从客人和老板,变成了朋友,又从朋友,变成了耍对象的男女朋友。
张大伟不嫌弃晓雅家在农村,条件不好。
晓雅也喜欢张大伟这份笨拙的踏实和心疼。
他们的恋爱,没有电影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浪漫。
天冷了,晓雅会用自己省下来的钱,给张大伟买毛线,织一件厚实的毛衣。
发了工资,张大伟会骑着他那辆半旧的电瓶车,载着晓雅,绕半个城去郊区的批发市场,就为了买几斤便宜又新鲜的水果。
两人谈了两年,觉得日子差不多了,就见了双方父母,把婚事定了下来。
张大伟家拿出了半辈子的积蓄,又跟亲戚朋友们张嘴借了一圈,才凑够了那三十万。
这三十万里,有给晓雅家的彩礼,有买三金的钱,还有新房的首付和酒席的定金。
在李晓雅看来,能嫁给张大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已经是她这辈子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了。
02
婚期定在了国庆节,眼瞅着就剩两个多月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晓雅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她总是莫名其妙地犯困,在餐馆里忙着忙着,就觉得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
早上刷牙,牙刷上总是一片血红,牙龈出血出得吓人。
最奇怪的是,她也没磕着碰着,腿上、胳膊上,却经常出现一片一片的青紫色印记,像是被谁偷偷掐了一样。
她自己没当回事,总觉得是最近为了婚礼的事和餐馆的工作两头跑,太累了,休息不够。
张大伟不放心,劝她去医院查查。
晓雅一听就直摇头:“不去不去,去趟医院挂号检查,大几百块钱就没了。咱家刚买了房,欠着账呢,能省点是点。”
她总说:“我这身体好着呢,睡一觉就好了。”
直到有一次,她在给客人上菜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她端着一锅刚出炉的酸菜鱼,走到客人桌边,突然间眼前一黑,手一软,整个人就往前栽。
“哗啦”一声巨响,一整锅滚烫的酸菜鱼,连汤带水,全都扣在了光亮的地板上。
滚烫的油汤溅得到处都是,差一点就烫伤了旁边的小孩。
客人吓得尖叫,老板闻声跑出来,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那天,晓雅被老板指着鼻子骂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还被扣了半个月的工资。
晚上,张大伟知道了这事,什么也没说,骑着电瓶车就找到了躲在出租屋里哭的晓雅。
他二话不说,拉着晓雅的手就往外走,态度强硬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走,去医院,现在就去!”
他们去了最近的社区医院,挂了个急诊。
值班的医生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她看了血常规的化验单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单子上划了几个圈,对他们说:“你们这个情况,我这里看不了,得赶紧去市里最大的医院,挂血液科的专家号,快去!”
那一刻,晓雅和张大伟,这两个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年轻人,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恐慌。
03
市第一人民医院,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医院。
血液科的王主任,是个五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人,头发有些花白。
他是这方面的权威专家,说话从来不绕弯子,有一说一。
骨髓穿刺的结果出来了。
王主任把张大伟,还有闻讯从老家匆匆赶来的晓雅父母,一起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桌上的小风扇在呼呼地转。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看着眼前这几个满脸焦虑的人,语气平静地扔下了一颗炸弹。
“是急性髓系白血病,M2型。”
“病人很年轻,但病情发展的速度很快,情况不太乐观。”
“必须马上安排住院,开始第一个疗程的化疗。”
“化疗之后,要尽快做骨髓移植的准备,这是目前唯一的根治办法。”
他顿了顿,最后说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费用的问题,你们家属要有个心理准备。”
“这病花钱像流水,第一个疗程的化疗加上各种检查和药,就得十几万。”
“后续的治疗,如果顺利找到配型做移植,前前后后,先准备五十万吧。”
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轰隆一声,压在了这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和那个同样不富裕的城市家庭的头顶上。
晓雅的爹李老实,这个一辈子没求过人的汉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走到墙角蹲下,从兜里掏出揉得皱巴巴的烟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那种两块钱一包的劣质烟。
浓烈的烟雾后面,那张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显得更加苍老和无助。
张桂芬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捂着嘴,哭得浑身发抖。
亲家母刘翠花也懵了,她扶着墙才没倒下去,嘴里翻来覆去就念叨着一句话:“天哪……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整个办公室里,只有张大伟,这个平时看起来有点憨,有点没主见的大男孩,还站着。
他的眼圈红得吓人,但他没有哭。
他冲出办公室,跑到病床前,紧紧握住晓雅那双因为害怕而变得冰冷的手。
他盯着晓雅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特别用力。
“晓雅,你别怕!”
“有我呢!”
“医生说能治,就一定能治好!”
“不就是钱吗?我们一起想办法!”
“就是砸锅卖铁,我也给你治!”
“还有,你记住了,我们的婚期不变,国庆节,我一定要娶你过门!”
这几句话,让病床上几乎陷入绝望的晓雅,一下子就哭出了声。
这眼泪里,有委屈,有害怕,但更多的是感动。
张大伟的这番话,成了支撑她接下来面对一切痛苦的,唯一的力量。
04
然而,张大伟的誓言,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仅仅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刘翠花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她不再提给晓雅熬鸡汤补身体的事了。
她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把儿子张大伟拉到病房外面,压低了声音,给他算一笔又一笔的账。
“儿啊,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王主任说了,五十万只是个开始,后面要花多少钱,那就是个无底洞!”
“咱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你爸那点退休金,一个月才三千多块,我的医保今年才刚交上,一分钱都报不了。”
“咱家就那套新房值点钱,那还是你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换来的,你要是把它卖了,你以后住哪?你让我们老两口住哪?”
张大伟红着眼睛跟他妈吵。
“妈!那是一条人命啊!她是我没过门的媳妇!”
“什么媳妇!证还没领,八字还没一撇呢!”刘翠花的声音尖了起来,眼睛里全是焦躁。
“再说了,她这个病,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呢!我打听了,这种病,复发率很高的!”
“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把我们全家都拖下水啊!”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最后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妈是为你好啊,儿子!”
接下来的几天,刘翠花就像变了个人。
她开始频繁地给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打电话。
电话里,她说的不再是儿子要结婚的喜事,而是反反复复地哭诉“我们家被人坑了”、“这婚事办得真倒霉”。
她越想越觉得亏,越想越觉得那三十万花得冤枉。
那三十万,是她和老头子一辈子的血汗钱,是她低声下气跟亲戚借来的钱。
现在,这些钱眼看就要打水漂了,她怎么能甘心?
她开始后悔,甚至开始怨恨。
她觉得,肯定是李晓雅一家早就知道了这个病,故意瞒着他们,就是为了骗她家的钱。
对,一定是这样。
这种可怕的想法,一旦在她脑子里生了根,就开始疯狂地生长。
最终,这种怨恨和不甘,让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无情无义,她管这个叫“及时止损”。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她拿着自己手写的小账本,气势汹汹地冲到医院,不是来探望病人,而是来讨债的。
05
惨白的病房门口,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爆发。
刘翠花捏着那个红色的小本子,像个最刻薄的会计,一条接着一条,大声地念给李晓雅的父母听。
“彩礼十二万,你们收了。”
“三金三万八,东西在晓雅那。”
“买衣服一万二,票据都在这。”
“酒席定金五万,酒店的收据也在这。”
“还有我们家出的八万首付,房产证上可是清清楚楚!”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根钉子,狠狠地钉在李老师和张桂芬的心上。
周围一些其他病房的家属,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那些同情、鄙夷、好奇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张桂芬抬不起头来。
张大伟夹在中间,看看这边哭得快要断气的未来岳母,又看看那边寸步不让的亲妈,急得嘴上都起了泡,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撕成两半了。
就在刘翠花把本子一合,冷笑着说出“今天你们要么把钱给我,要么咱们就准备上法庭打官司”这句话时,一直蹲在墙角沉默抽烟的李老实,终于有了动作。
他把手里那半截烟头,在地上使劲地碾了碾,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这个一辈子老实本分的男人,此刻的眼神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去看咄咄逼人的刘翠花,而是走到了满脸通红的张大伟面前。
他沙哑着嗓子,只问了一句话。
“大伟,你跟叔说句实话,你现在,还愿不愿意娶我们家晓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张大伟身上。
张大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他迎着李老师的目光,斩钉截铁地吼了出来。
“叔!我愿意!我这辈子就认晓雅一个媳妇!”
“好!”
李老士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刘翠花。
“亲家母,这三十万,我们家现在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
“但是,你今天说的也对,这婚,我们不结了。”
“可是这钱,你们老张家,不能要。”
刘翠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
“你说不要就不要?你算老几?凭什么?”
李老师没有跟她争辩。
他只是默默地弯下腰,从随身带来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那是一张因为年头太久,已经完全泛黄的旧信封。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李老士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破裂的旧报纸。
他颤抖着手,将报纸展开,递到了刘翠花的面前。
“就凭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