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你……你在干什么!”
一声嘶哑的质问划破了山沟深处的死寂。
这句话,陈明憋了七八年,从妹妹陈芸决绝地嫁入这与世隔绝的“石牙子沟”、从此杳无音讯那天起,就日夜在他心头翻滚,烧灼着他。
他不懂,当年那个爱笑的、白净的小妹,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为何会与家里断了所有联系。
为了这一问,为了心底那份割舍不下的兄妹情,他骑着一辆快散架的旧摩托,独自一人,颠簸了上千里路,风餐露宿,闯进了这片荒凉闭塞的大山。
然而,当他终于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却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一个远比他所有猜想都更可怕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
01
炉子上的水汽咝咝地响着,氤氲了油腻的窗玻璃。
陈明叼着烟,眼神透过模糊的玻璃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烟雾缭绕,像他此刻的心情,乱糟糟的,找不到头绪。
他今年三十有八,在城郊一家不大不小的物流点开货车,勉强糊口。
日子就像这辆半旧的货车,每天在固定的路线上来回,耗着油,也耗着他所剩无几的念想。
老婆孩子都在老家县城,一个月他才能回去一趟,有时候忙起来,两个月也回不去。
这种日子,他过了快十年了。
十年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父母还在,家里还有个叽叽喳喳的小妹陈芸。
陈芸比他小六岁,白净,爱笑,是陈家老两口的心头肉。
也是他这个当哥的心尖尖。
后来,父母相继走了。
家里就剩下他和陈芸。
他寻思着,自己再苦再累,也得把妹妹拉扯大,给她找个好人家。
可陈芸偏偏犟得很。
她说她喜欢上了邻村一个男人,那男人要去山里闯荡,她要跟着去。
陈明当时气得差点动手。
邻村那男人,他见过几面,油嘴滑舌的,看着就不怎么靠谱。
更别说要去什么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
那地方,光听名字就让人心里发怵。
可陈芸像着了魔,任凭他怎么劝,怎么骂,就是不回头。
她说,哥,你别管我了,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
临走那天,陈芸没要家里一分钱,就背着个小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明站在村口,看着妹妹的背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心里像被剜掉了一块。
起初几年,陈芸还会断断续续地寄信回来。
信上说她在那边挺好,让他别惦记。
字里行间,却总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和客气。
陈明每次看完信,心里都堵得慌。
他回信,让她有空就回家看看。
可回信就像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慢慢地,连那断断续续的信也没了。
陈芸就像一颗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种子,彻底断了线。
这一断,就是七八年。
七八年里,陈明结了婚,生了娃。
生活像鞭子一样抽着他往前走,不敢停。
可午夜梦回,他总会想起那个倔强的小妹。
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山沟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针,时不时就扎他一下。
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烟蒂烫了手,他猛地回过神来。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
他掐了烟,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决定了,得去看看。
不管怎么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02
做出这个决定,陈明反倒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
压在心头多年的石头,好像被挪开了一条缝。
他开始盘算起来。
去那个山沟沟,路途遥远,而且具体在哪儿,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名。
是当年陈芸信封上那个简陋的地址,某某省,某某县,某个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乡,然后就没了。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去找。
可那时候,孩子小,家里穷,他被生活死死地拴住了,动弹不得。
现在,孩子大了点,老婆也能勉强照应家里。
他攒了点钱,不多,但跑一趟应该够了。
他把那辆跟他跑了快十年的旧摩托车从角落里推了出来。
车身上落满了灰,有些地方已经生了锈。
当年买这车,还是为了方便去邻村看他未来的媳妇儿。
没想到,如今却要骑着它,去寻一个渺无音信的妹妹。
他仔细地擦拭着摩托车,给轮胎打气,检查刹车和发动机。
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很专注。
仿佛这不是一辆车,而是他此行唯一的依靠。
物流点的老板知道他要请长假,有些不乐意。
陈明递了根烟,好说歹说,才勉强批了。
临走前,他给老婆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老婆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琐事,儿子又不听话了,米缸又快空了。
陈明默默听着,嗯嗯啊啊地应着。
末了,他说,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些日子。
老婆问,去哪儿。
他说,去找小芸。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婆才说,路上小心。
陈明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他知道老婆心里有怨气。
当年陈芸不告而别,亲戚邻居没少说闲话。
老婆也跟着受了不少委屈。
可她是小芸的嫂子,终究还是念着那点情分。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
箱子里是他这些年攒下的一些旧物。
其中有一个褪了色的布娃娃,是陈芸小时候最喜欢的。
他把布娃娃拿出来,用塑料袋仔细包好,塞进了背包。
还准备了一些常用的药,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他所有的积蓄。
一切准备停当,天也快亮了。
陈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待了快十年的出租屋。
屋子里空荡荡的,和他此刻的心一样。
他跨上摩托车,拧动了油门。
发动机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03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燥热。
陈明骑着摩托车,行驶在通往未知的路上。
一开始还是平坦的柏油路,两边是熟悉的田野。
渐渐地,路况越来越差。
柏油路变成了水泥路,水泥路又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
路两旁的景象也越来越荒凉。
高楼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平房又变成了破旧的土坯房。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
陈明按照记忆中信封上的地址,一路打听。
有的人摇头说不知道。
有的人指个大概方向,说往山里走,很远。
有的人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要去的是什么龙潭虎穴。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
陈明渴了,就停下来喝口水。
饿了,就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
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他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连人带车摔下山坡。
但他都咬牙挺过来了。
一想到小芸可能就在这大山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受苦,他就觉得这点苦不算什么。
他开始后悔。
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强行把小芸留下。
后悔为什么在她还有信来的时候,没有多问问她的情况。
后悔为什么这么多年,才下定决心来找她。
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通常会找个避风的小庙,或者废弃的牛棚,凑合一宿。
山里的夜晚,格外寂静。
只有虫鸣和偶尔传来的野兽叫声。
陈明裹紧了衣服,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难以入眠。
他会想起小时候。
那时候家里穷,他和陈芸挤在一张小床上。
夏天蚊子多,他总是把唯一的破蚊帐让给妹妹。
自己则光着膀子,任凭蚊子叮咬。
陈芸总是在半夜偷偷爬起来,用蒲扇给他扇风。
那时候的兄妹俩,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可现在呢。
他不知道陈芸是不是还记得他这个哥哥。
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怨他当年的阻拦。
越往山里走,人烟越稀少。
有时候骑大半天,也碰不到一个人影。
只有连绵不绝的大山,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天地之间。
陈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小芸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活人吗。
他甚至产生过放弃的念头。
可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陈芸那张倔强的脸。
那张脸上,带着一丝期盼,又带着一丝绝望。
他猛地睁开眼,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能放弃。
绝对不能放弃。
他扶起摩托车,继续往前。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像是在为他这趟未卜的行程,伴奏着一曲悲凉的歌。
04
又骑了两天,陈明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
他的嘴唇干裂,脸上身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黄土,衣服也划破了好几处。
摩托车也快散架了,时不时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让他心惊肉跳。
这一天傍晚,他终于翻过了一座高耸的山梁。
眼前豁然开朗。
山坳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寨。
几十户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山坡上。
房屋大多是黄土垒成的,歪歪扭扭,仿佛随时都会塌掉。
村子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人影。
只有几缕炊烟,懒洋洋地从低矮的屋顶上飘出来,又很快被山风吹散。
陈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里,应该就是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叫“石牙子沟”的地方了。
他慢慢骑着摩托车,进了村。
村里唯一的一条小路,坑坑洼洼,勉强能过一辆摩托车。
路边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老人,或者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他们用一种麻木而警惕的眼神看着陈明这个陌生人。
陈明停下车,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一些。
“大爷,请问一下,你们村里有没有一个叫陈芸的女人?”
被问到的老人眯着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陈芸?”
“好像……有这么个人。”
陈明的心猛地一跳。
“她……她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对不对?”
老人点了点头:“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家在哪儿?”陈明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村子最深处,靠近山崖的一间破败小屋。
“喏,就那家。”
“不过……”老人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你找她有事?”
陈明急于见到妹妹,没有多想,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是她哥,来看看她。”
说完,他顾不上道谢,便推着摩托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间小屋走去。
那间小屋,比村里其他房子更加破败。
院墙塌了一半,露出黑乎乎的墙体。
院门只剩下半扇,用一根木棍勉强支撑着。
陈明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这就是小芸住了七八年的地方吗。
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爱干净、爱漂亮的小妹,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
他走到那扇破烂的院门前。
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推开那扇门。
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他害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景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小芸?”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山谷间显得格外清晰。
屋子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喊了一声:“小芸,你在家吗?哥来看你了。”
还是没有动静。
陈明皱了皱眉。
难道人不在家?
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杂草丛生,堆放着一些烂木头和破瓦罐。
堂屋的门紧闭着,门上糊着早已发黄的旧报纸,有几处已经破了洞。
陈明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堂屋。
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
他走到门前,再次喊道:“小芸!”
这一次,屋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响动。
很轻,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陈明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他不再犹豫,猛地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尖叫。
屋里很暗,光线从门缝和墙壁的破洞里艰难地挤进来,勉强能看清屋内的轮廓。
一股混杂着霉味、馊味和某种说不出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让陈明几欲作呕。
他适应了一下光线,朝屋里望去。
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屋子正中的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不,不止一个。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颤抖着,往前挪动了一小步。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晃动了一下。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眼神空洞而茫然。
当她看到门口的陈明时,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然后,那光芒又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恐和慌乱。
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
陈明死死地盯着她,又看了看地上模糊的人影,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小妹……你……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