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爹的“乌金龙”死了。
漂在鱼塘里,肚子翻白,像一艘沉了的潜水艇。
那鱼,是我爹的命。
我叫陈江,在城里混了几年,屁都没混出来,灰溜溜地回了望江镇。我爹陈老犟,是镇上远近闻名的养鱼高手。他那口鱼塘,几十年来就养一种鱼,叫黑脊刺龙。
这鱼娇贵,难养。但只要养成了,一条就能卖出天价。
三年前,我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条变异的鱼苗,通体墨黑,只有鳞片边缘泛着一丝暗金。我爹着了魔,说这是“乌金龙”,是龙王爷赏饭吃。
他把所有积蓄,连带着我妈留下的那点首饰钱,全砸了进去:请专家,换水泵,买最贵的进口鱼食。
这鱼也争气,一天天长大,黑得发亮,金边也越来越明显。前前后后,养了三年。
半个月前,省城的大老板王总亲自来看鱼。看完,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十万。陈师傅,这鱼,我定了。”
我爹当时手都在抖,但脸上绷着,跟个将军一样点点头:“等我消息。”
王总走了,我爹才瘫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像是熬了三个通宵。
五十万,对于我们这个江边小镇的普通人家,是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我可以在镇上最好的位置开个小饭馆,娶了小雅,再也不用回城里看人脸色;我爹也能还清这三年欠下的债,安安心心养老。
可现在,鱼死了。
我爹跪在鱼塘边,一句话不说,就那么看着。天阴沉沉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随时要拧出水来。空气里全是腥甜的水汽,混着泥土味儿。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他的背很僵,像块石头。
“爸,节哀。”我说得干巴巴的。
他没理我。
我蹲下来,看着那条死鱼。鱼鳃翻开,颜色惨白。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不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
“怎么会死?”我问。
我爹终于开口了,声音哑得像破锣:“不知道。”
“会不会是有人下毒?”我心里一紧。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五十万,足够让人眼红。
我爹摇摇头:“不像。要是下毒,塘里其他的小鱼小虾,也得死一片。”他指了指水面,几条小杂鱼正欢快地游来游去。
这就怪了。
我爹这个人,犟得像头牛,认死理。他说不是下毒,那就基本不是。养了一辈子鱼,这点门道他比谁都门儿清。
他慢慢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屋里走。那背影,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心里堵得慌。
“爸,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我沿着鱼塘转了一圈。鱼塘周围都用铁丝网围着,半人高,顶上还拉了带刺的铁丝——这是为了防贼,也防野猫野狗。
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铁丝网没有破损的地方。唯一的入口,就是那扇小铁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钥匙只有我跟我爹有。
锁,好好的。
我心里越来越沉。不是外人干的,难道是它自己病死的?可昨天喂食的时候,它还生龙活虎,一口能吞下一个拳头大的饵料团。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暴毙?
我回到屋里,我爹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手里攥着个空酒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我妈的黑白照片。
“爸,喝点水吧。”我递过去一杯水。
他没接,像是没听见。
我知道,这打击太大了。那不是一条鱼,是他的后半辈子,是我的未来。
这时候,我兜里的手机响了。是王总打来的。
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扔了。
我走到院子里,划开接听键:“喂,王总。”
“小陈啊,你爸电话怎么打不通啊?”王总的声音很大,带着生意人的不容置疑,“我跟你说个事,我这边下个礼拜要办个重要的宴会,你跟你爸说,那条‘乌金龙’,我下周二就来拉。钱,我到时候一次性付清。”
我脑子“嗡”的一声:“王总……那个……”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鱼……鱼可能出了一点……”
“出什么问题?小陈,我跟你说,这鱼我要定了。五十万,一分不少你们的。你爸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我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冷汗顺着额头就下来了:“王总,鱼……死了。”
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说出这三个字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足足半分钟,王总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冷得像冰:“小陈,你再说一遍?”
“鱼死了。”
“陈老犟!”王总突然吼了起来,“他耍我?!”
“不是的王总,是真的,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才发现的。”
“我不管!我为了这条鱼,把话都放出去了!请柬都发出去了!你现在告诉我鱼死了?陈老犟他人呢?让他接电话!”
我听着他咆哮,手脚冰凉:“我爸……他……他心情不好。”
“我他妈心情就好了?五十万!我酒店的招牌!你们赔得起吗?!”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院子里,天旋地转。
二
事情瞒不住。
“乌金龙”死了,五十万打了水漂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飞遍了整个望江镇。
来看热闹的人,把我们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有真心同情的,叹着气说:“老陈太可惜了,几年的心血啊。”
有幸灾乐祸的,压低声音,嘴角却咧着:“早就说了,那钱烫手,不是什么人都能拿的。”
更多的是来看我爹笑话的。
我爹这辈子,靠着养鱼技术,在镇上没少被人捧着。人一被捧高了,就容易得罪人。他那张嘴,又直又冲,没少怼人。
现在,墙倒众人推。
我把大门一关,谁也不见。
我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我把饭菜送到门口,他也不开门。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候,邻居李叔来了。
李叔和我家就隔着一道墙,也在镇上养鱼,不过养的都是些普通的草鱼、鲢鱼。他这人,老好人一个,见谁都笑呵呵的。
“陈江啊,叔来看看。”李叔提着一瓶酒、一袋花生米走了进来。
“李叔。”我勉强挤出个笑。
“你爸呢?”
“屋里呢,不见人。”
李叔叹了口气:“唉,想不开啊。这事儿闹的。你跟我说说,到底咋回事?”
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李叔听完,拧着眉头,嘬着牙花子:“这就邪门了。没伤口,没中毒,好端端的就没了?”
他走到鱼塘边,捞起那条已经开始有点发臭的死鱼,翻来覆去地看:“不对劲。这鱼的肚子,有点胀得不正常。”
他从腰里摸出一把小刀,对着鱼肚子,小心翼翼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一股更浓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李叔把手伸进去,掏了掏。
他掏出来的东西,让我们俩都愣住了——是一块红色的东西,黏糊糊的,还带着血丝。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块砖头,一块标准的红砖。
我脑子“嗡”的一下,炸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叔也懵了:“鱼怎么会把砖头吃进去?”
黑脊刺龙是肉食性的,但再饿,也不可能去啃砖头啊。
“有人……故意喂给它的?”我声音发颤。
李叔脸色凝重地点点头:“看来,是这样了。这,心真毒啊。砖头下肚,划破了内脏,外面看不出伤,神仙也救不活。”
龟孙
是谁?
谁能在我家的鱼塘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鱼喂下一块砖头?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叔。镇上养鱼的,就数他和我家离得最近,也最眼红我爹那条“乌金龙”。以前没少话里话外地酸我爹。
但我看着他此刻一脸震惊和愤怒的表情,又觉得不像。他的演技,有这么好吗?
“陈江,你仔细想想,”李叔说,“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在你家附近转悠?”
我摇摇头。我们家这鱼塘就在屋后,平时除了我和我爹,很少有人过来。
“这事,得报警。”李叔说。
我犹豫了。报警?警察来了,能查出什么?这江边小镇,监控探头都没几个。再说,鱼已经死了,就算抓到凶手,五十万也回不来了,反而闹得更大,让我爹更没脸。
“叔,先别。”我说,“让我想想。”
李叔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也好。你爸那脾气,是得顾着点。不过,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咽下去。”
他把刀收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事就跟叔说,别一个人扛着。”
李叔走了,我一个人对着那块砖头发呆。
凶手,一定是个懂鱼的人。他知道用这种方法,能让鱼死得不明不白。而且,他一定能接触到我家的鱼塘。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我爹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几天没见,他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像个鬼。
他看到那块从鱼肚子里取出来的砖头,眼睛瞬间红了:“王八蛋!”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碗筷跳了起来。
“爸,你觉得会是谁?”我问。
我爹喘着粗气,在屋里来回踱步:“镇上养鱼的,有几家跟我不对付。张老三,刘瘸子……都有可能。”
他说出的几个名字,都是镇上养鱼的同行,以前或多或少都跟我爹有过节。
“李叔呢?”我试探着问。
我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他那个人,笑面虎。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
看来,我爹也怀疑他。
“但是,他们怎么进来的?”我指了指门上的锁,“钥匙只有我们俩有。”
我爹沉默了。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除非……”他突然开口,“有人配了我们的钥匙。”
我心里一惊。
我爹从抽屉里翻出那串钥匙,翻来覆去地看:“不对,这把锁是我前年刚换的,德国进口的,防盗级别很高,镇上的锁匠根本配不了。”
线索,又断了。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把这几天的所有细节都过了一遍:砖头,锁,神秘的凶手……到底是谁,用这么阴毒的手段,毁了我们家的一切?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起夜,好像听到院子里的狗叫了两声。我们家养了条土狗,叫大黄。平时很乖,但只要有生人靠近,就会叫得很凶。
那天晚上,我太困了,没在意。现在想来,那狗叫声有点不对劲,叫了两声就停了,像是被人喝止了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大黄的食盆里,多了半根啃剩下的火腿肠。当时我还纳闷,我爹从来不给它喂这种加工过的东西。
难道……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凶手,不仅进了院子,还喂了我们的狗!能让大黄不叫,还吃他东西的,一定是个熟人!
我爹说的那些人,张老三,刘瘸子,大黄见了他们都会龇牙咧嘴。而李叔……大黄见了他只会摇尾巴。因为李叔隔三差五就会过来串门,有时候还会带点骨头给大黄吃。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三
第二天,我去找了小雅。
小雅在镇上的卫生院当护士。她家和我家是世交,她爸跟我爸年轻时是拜把子的兄弟,后来因为一点生意上的事闹翻了,十几年没来往。但我和小雅从小玩到大,感情一直没断。
我把鱼死了、肚子里发现砖头的事跟她说了。
小雅听完,也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太坏了!”她气得脸都白了。
“小雅,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说。
“你说。”
“你爸……他不是跟李叔关系不错吗?你能不能帮我套套话,看看李叔最近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直接去质问李叔,没有证据,只会打草惊蛇。
小雅有点为难:“陈江,你也知道,我爸他……”
“我知道叔叔跟我爸有隔阂。但是小雅,这次不一样。这关系到我们家的命。”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小雅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好,我试试。但是你别抱太大希望,我爸那张嘴,严得很。”
下午,小雅就给我回了电话:“陈江,我问了。我爸说,李叔最近是有点奇怪。”
我心头一紧:“怎么奇怪?”
“我爸说,李叔前段时间手头很紧,到处借钱,连我爸这都开口了。但是大概半个月前,他突然就不提借钱的事了,还把他儿子上大学的学费给凑齐了。我爸还纳闷,他哪来的钱。”
半个月前……那不正是王总来看鱼、定了五十万价格的时候吗?
难道李叔以为我们家已经拿到了钱,动了歪心思?不对,如果是为了偷钱,他直接撬门就行了,干嘛要害死那条鱼?
“他还说别的了吗?”
“没了。就这些。陈江,你不会真的怀疑李叔吧?他看着不像那种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冷冷地说。
挂了电话,我心乱如麻。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李叔:动机,他缺钱;条件,他和我家是邻居,熟悉环境,还能安抚我家的狗;手段,他也是养鱼的,知道怎么能把鱼弄死得不留痕迹。
就是他了。
我把我的推测告诉了我爹。
我爹听完,一言不发,抄起墙角的一根扁担就往外冲:“我找那姓李的算账去!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
“爸!你干嘛去!”我赶紧拉住他。
“我打到他承认为止!”
“爸!”我死死抱住他,“你信我一次,让我来处理,行不行?”
我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里的扁担,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过了好久,他才把扁担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哭。一个犟了一辈子的男人,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也没吭一声的男人,哭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爸,你放心,这口气,我一定帮你出了。那五十万,我也一定给你挣回来。”
四
天,越来越阴沉。
望江镇的夏天,说下雨就下雨。乌云从江对岸滚滚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制定了一个计划——引蛇出洞。
晚上,我故意在院子里,很大声地打电话:“喂,小雅吗?……对,我跟我爸商量了,我们还是觉得不对劲……那条鱼,我们没舍得扔,找镇上的兽医看了,兽医说,可能是得了一种罕见的寄生虫病……对,不传染,但是发病很急……他还说,这种病,鱼死后,寄生虫会从鱼的身体里钻出来,尸体不能久放,得赶紧烧了……对,明早就烧。”
我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隔壁李叔家的院子。他家的灯亮着,窗户后面,有个人影在晃动。
挂了电话,我走进屋里。
我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疑惑:“江啊,你这是干啥?扯什么寄生虫?”
“爸,你别管。”我压低声音,“今天晚上,有好戏看。”
我把屋里的灯都关了,和我爹躲在窗帘后面,死死地盯着后院的鱼塘。
风刮得越来越大,吹得窗户呜呜作响。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滚滚的闷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下雨了,他还会来吗?”我爹有点担心。
“会来的。”我笃定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要是心里没鬼,刮台风他都不会来。要是心里有鬼,就算下刀子,他也会来。”
因为,如果鱼真的被烧了,那块砖头就成了永远的秘密。但是,如果他能赶在烧掉之前把砖头取出来,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们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越下越大,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后院的墙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黑影很敏捷,翻过墙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是李叔!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头上戴着帽子,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着光的眼睛。
我爹的呼吸一下子就粗重起来。我赶紧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出声。
李叔四下看了看,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鱼塘边走去。那条死鱼,还被我扔在塘边的草地上。
他走到死鱼旁边,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刀。
就是现在!
我猛地拉开房门,大喝一声:“李叔!这么晚了,干嘛呢?”
我爹也跟着冲了出去,顺手抄起了门口的扁担。
李叔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到我们父子俩,脸色惨白,毫无血色:“老……老陈……陈江……你们……”
“李建国!”我爹怒吼道,声音在雨夜里传出很远,“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了我的鱼!”
李叔的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不是……我不是……我就是……我就是路过……”
“路过?”我冷笑一声,指着他脚边的死鱼和地上的刀,“路过还带着刀,准备给我的鱼开膛破肚?”
证据确凿,李叔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水里:“老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他抱着头,嚎啕大哭。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肆意流淌。
“为什么?”我爹走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我陈老犟哪点对不起你?我们两家几十年的邻居,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李叔哭得涕泗横流,“是钱……是钱迷了我的心窍啊!”
原来,李叔的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一年好几万的学费和生活费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自己的鱼塘效益不好,只能勉强糊口。他到处借钱,借遍了亲戚朋友,还是差一大截。
那天,王总来我们家看鱼,开出五十万的天价。李叔在墙外听得清清楚楚。五十万这个数字,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他嫉妒,他眼红:凭什么陈老犟运气这么好?凭什么他能一步登天?
然后,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生了根:他不能让陈老犟拿到这笔钱。他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于是,他趁着那天晚上翻墙进了我家的院子。他知道我家的狗认识他,就用火腿肠把它引开。然后,他把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砖头用鱼线绑着,悄悄沉进了鱼塘。
黑脊刺龙的领地意识很强,看到有东西侵入就会发起攻击。它一口就把砖头吞了下去。李叔再把鱼线一剪,大功告成。
整个过程,天衣无缝。
“我就是一时糊涂!”李叔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老陈,你饶了我这次吧!我们是几十年的邻居啊!我赔,我赔你的鱼!”
“你赔?”我爹惨笑一声,“你拿什么赔?五十万,你赔得起吗?”
李叔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看着他那副可怜又可恨的样子,我心里的愤怒突然就消散了很多。说到底,他也是个被生活逼到绝路的可怜人。但可怜,不是他作恶的理由。
我爹举起手里的扁担,高高扬起。李叔吓得闭上了眼睛。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那根扁担在空中停了很久,最终还是缓缓地放了下来。
“滚。”我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从我们家滚出去。从今以后,我陈老犟,没你这个邻居。”
李叔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雨幕里。
我爹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
我走过去,想扶他起来。他摆了摆手。
“江啊,”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爸没用了。”
五
事情,好像就这么结束了。
凶手找到了,是一个被嫉妒和贫疯的可怜人。但我们失去的,却再也回不来了。五十万的希望,破灭了。
穷逼
王总那边,打电话来骂了几次,看我们实在拿不出鱼,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镇上传言,他到处说我爹是个言而无信的老骗子。
我爹的精气神,彻底垮了。他不再去鱼塘,整天就坐在屋里发呆,或者喝酒。那口养了几十年的鱼塘,也荒了。
我试着劝他,想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爸,不就是一条鱼吗?没了就没了,我们从头再来。我还年轻,我出去打工,也能养活你。”
“你不懂。”他摇摇头,灌了一口酒,“那不是鱼,是我的念想。是我想给你留下的东西。”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小雅倒是经常来我们家,帮着做做饭,洗洗衣服,陪我爹说说话。她跟我说:“陈江,别逼叔叔。给他点时间。”
我知道。
生活还得继续。我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回城里,重新找份工作。虽然辛苦,但总比在家里坐吃山空强。
就在我准备买票离开的前一天,镇上邮局的人给我送来一个包裹——很重,寄件人地址模糊不清,只写着“省城”。
我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密封的泡沫箱。我用刀划开泡沫箱,一股熟悉的腥甜味扑面而来。箱子里装满了冰块,而在冰块下面,静静地躺着一条鱼——一条通体墨黑,鳞片边缘泛着暗金的鱼。
“乌金龙”!
我惊得目瞪口呆。这条“乌金龙”比之前死掉的那条个头好像还要大上一圈,身上的金边也更加耀眼。它还活着!鳃盖在一张一合,缓缓地呼吸着。
箱子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打印的几个字:“陈师傅,物归原主。前事勿提。”没有落款。
我拿着纸条,手都在抖。我冲进屋里,把正在喝酒的爹拉了出来:“爸!你快看!”
我爹看到箱子里的鱼,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手里的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扑到箱子前,颤抖着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条鱼的身体:“活的……是活的……”他喃喃自语,眼泪夺眶而出。
“爸,这是怎么回事?谁寄来的?”
我爹不说话,只是看着那条鱼,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我突然想起了王总。难道是他?他把鱼还回来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到处说我爹是骗子吗?
我拨通了王总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王总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
“王总,我是陈江。我想问问,是不是您……”
“鱼收到了?”他打断了我。
“收到了。王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的鱼不是已经……”
电话那头,王总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小陈啊,你还太年轻。这江湖里的水,深着呢。”
他缓缓地,给我讲了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故事。
原来,王总当初来看鱼时,除了他,还有一个竞争对手——姓马的地产老板。那个马老板也看上了我爹的“乌金龙”,想把它作为自己新楼盘开盘的噱头。
王总先下手为强,和我爹达成了口头协议。马老板不甘心,就想出了一个毒计:他知道直接来硬的,我爹肯定不干,于是找到了李叔。他调查过,知道李叔缺钱,也知道他和我们家的关系。他给了李叔一笔钱,让他按自己说的去做,把鱼害死。然后,马老板再出面装作同情,低价把那条死鱼买走——实际上,他早就找了国内顶尖的专家,有办法让那条“假死”的鱼重新活过来。
这样一来,他既能得到鱼,又能打压竞争对手王总,还能省下一大笔钱,一石三鸟,算盘打得噼啪响。
王总也是后来才从别的渠道听说了这个阴谋。他知道,如果真让马老板得逞了,不仅他自己声誉受损,我爹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王总将计就计:一边假装愤怒,到处败坏我爹的名声,麻痹马老板;一边派人暗中盯着,截胡了马老板运鱼的车,把真的“乌金龙”抢了回来。
至于我们家鱼塘里死的那条,是王总提前用另一条普通的黑脊刺龙染了色,掉了包。而李叔喂砖头的那一幕,其实也是王总安排人偷偷拍了下来。
“那……李叔他……”我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姓李的,已经被我的人‘请’去喝茶了。他跟马老板的交易录音,我这都有。姓马的,这次也栽了个大跟头。”王总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的得意。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鱼还给你们?”王总笑了笑,“陈老犟是个犟骨头,也是个真正的养鱼人。我敬他。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钱要赚,但不能没了道义。鱼,是他的。我王某人,不占这个便宜。”
挂了电话,我久久不能平静。这短短一个月经历的一切,比我过去二十几年看到的还要光怪陆离。人心,生意,江湖,道义。
我看着我爹,他正小心翼翼地把那条失而复得的“乌金龙”放回已经清理干净的鱼塘里。鱼儿入水,欢快地摆了摆尾巴,潜入了深处。
我爹站在塘边,腰杆挺得笔直,就像三年前,他刚得到那条鱼苗时一样。他回头看着我,笑了。那笑容,就像雨后的太阳,把所有的阴霾都照亮了。
“江啊,”他说,“把王总的电话给我。告诉他,鱼,养好了。让他随时来拉。”
结局
三天后,王总的车停在了我家门口。
这一次,没有长篇大论,没有讨价还价。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放在了我们家的八仙桌上。打开,里面是五十沓崭新的钞票。
王总的人,用专业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把“乌金龙”捞起,装进了一个巨大的水箱里。
卡车开走的时候,我爹站在院子里,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直到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把箱子合上,拎了拎,很沉。这就是五十万——我过去在城里拼死拼活想都不敢想的数字。现在,它就摆在我面前。
我可以拿着这笔钱,在镇上开最好的饭馆,娶我最爱的小雅,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也可以回到我打拼过的那个大城市,用这笔钱作为启动资金,去实现我曾经的梦想。我可以离开这个小小的望江镇。
我看向我爹。他没有看钱,也没有看我,而是转身拿起工具,开始修补被李叔弄坏的鱼塘围栏。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专注,那么有力——仿佛那条“乌金龙”从来没有离开过,也从来没有回来过;仿佛那五十万,只是一阵吹过江面的风。
我拎着箱子,走到他身边:“爸。”
他“嗯”了一声,没回头。
“这钱……”
“你的。”他说得干脆利落,“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我看着手里的箱子,又看看他被岁月压弯了却依然坚挺的脊梁,看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望江镇,看着那条无声流淌了千百年的大江。
突然间,我不知道,我到底该去哪里了。
![]()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