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三千一百块的工资,雷打不动。扣掉必须缴纳的五险一金,再去掉给老家父母寄的二百块钱,每月能交到老婆手里的,也就两千五百块。
老婆在镇上最大的超市当收银员,每天站上十个小时,两条腿经常肿得像发面馒头。儿子上初三,是人生最关键的节骨眼,也是花钱如流水的无底洞。
生活的重担,像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王建国这个中年男人的肩膀上。他不敢病,不敢老,更不敢惹是生非。
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儿子能考上个好高中,将来有出息,别再像他一样,活得这么窝囊。
为了这个卑微的梦想,他愿意咽下所有的委屈。
对他而言,“麻烦”这个词,等同于“罚款”、“失业”、“家庭的灭顶之灾”。
所以,他总是告诫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头缩进壳里,才能安稳度日。
然而,命运的剧本,从来不会按照老实人的意愿来谱写。它总喜欢在最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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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个夜晚,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沉闷而燥热。
KTV包厢里鬼哭狼嚎的歌声,混合着酒精发酵的刺鼻气味,像一张黏腻的大网,笼罩着每一个人。
王建国靠在大厅角落那根冰冷的罗马柱旁,双眼有些失焦地盯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彩色射灯。
光影迷离,晃得他有些头晕。
他已经连续值了四个夜班,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疲惫的躯壳。只要稍微一闭眼,耳边就会响起领班老张那尖锐的嗓门。
“老王!打起精神来!别让经理看见你打瞌睡!”
兜里的那台老旧国产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像一条受惊的泥鳅。
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着老婆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这个点,老婆打电话来,多半没什么好事。
划开接听,他压低声音:“喂?”
“建国,”老婆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焦虑,“刚才我给儿子班主任打电话了,老师说,下周学校要组织一个培优冲刺班,请的都是市里最好的老师,专门针对中考的。”
王建国的心往下一沉,问道:“要……要多少钱?”
“一千两百块,十五节课。”
“一千二?”王建国感觉自己的声调都变了。
这个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烫了一下他的心。一千二,几乎是他半个月的工资了。
“我知道贵,”老婆在那头叹了口气,“可班主任说了,儿子现在的成绩在重点高中的录取线边缘,努努力冲一把,希望很大。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全班好多同学都报了。”
王建国沉默了。
他能说什么?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老婆那张写满愁容的脸,能想到儿子那充满期盼又不敢开口的眼神。
他想起去年儿子生日,他答应孩子,只要期末考进全班前十,就给他买一双他念叨了很久的名牌球鞋。
儿子做到了,可他看着那双标价八百多的鞋,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给儿子买了一双一百多的高仿货。
儿子拿到鞋时那失望的表情,像一根刺,至今还扎在他的心口。
“我知道了,”王建国感觉喉咙发干,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想想办法。”
挂掉电话,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却感觉那台冰冷的机器,此刻重如千斤。
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却没点燃。KTV大厅不让抽烟,这是规矩。
他只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内心的酸楚和无力。
一个大男人,快五十岁的人了,却被一千二百块钱逼得走投无路。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了领班老张那如同电钻般刺耳的声音。
“老王,老王!三楼!308包厢门口好像打起来了,你赶紧过去看看!”
王建国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打架,又是打架!
他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
KTV里的打架,就是个火药桶,他这种小保安凑上去,不是被当成炮灰,就是被当成替罪羊。
他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对讲机里,老张的催促声一声比一声急。
“收到。”
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把没点燃的烟塞回烟盒,整了整那身让他感到憋屈的制服,迈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走向电梯。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是大事,千万别牵扯到我,这个月的工资,一分都不能再少了。
02
三楼的空气,比楼下更加浑浊。
王建国刚走出电梯口,就听到一阵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闷哼声,像是好几把尖刀,在撕扯着这片喧嚣的夜。
他心头一紧,循着声音快步走去。
只见308包厢门口的走廊上,已经围了一小圈看热闹的人,服务员、客人,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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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央,一幕丑陋的闹剧正在上演。
五六个打扮得妖娆艳丽的年轻女子,正发了疯似的围殴一个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三十来岁,身材挺拔,即便是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也能看出他身上那件衬衫和西裤的料子价格不菲。
可惜,此刻的他,就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被女人们的拳头和高跟鞋无情地招呼着。
“你这个骗子!玩弄我们的感情!”
“把钱吐出来!今天不给钱,老娘废了你!”
“还装什么大老板?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
女人们的咒骂,一句比一句恶毒,手上的动作也毫不留情。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甚至抓起男人的头发,狠狠地往墙上撞。
男人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似乎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连基本的躲闪都做不到,只能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他的额角已经被打破了,鲜红的血液混着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来,在KTV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王建国站在人群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上前制止,而是后退。
理智和经验都在疯狂地向他报警:这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情感纠纷,金钱纠纷,还是群殴。这三样东西凑在一起,就是个无解的死局。他一个月挣两千多块的保安,有什么资格去当这个裁判?
他看到了人群里还有另外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同事,比他年轻,比他力气大,但他们也只是远远地站着,拿着对讲机,似乎在呼叫领导,没有半分要上前拉架的意思。
他们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和看戏的冷漠,仿佛在说:谁傻谁上。
王建国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对讲机。这是最标准、最正确的处理流程。呼叫领班,呼叫经理,然后报警。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等着上头来处理。
至于地上那个男人,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他甚至已经转过了半个身子,准备悄悄退到人群后面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最让他心惊胆战的一幕。
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一把推开旁边的姐妹,顺手抄起了走廊墙角里当摆设的一个厚重的洋酒空瓶。
她高高地举起酒瓶,双目赤红,对准了地上那个男人已经流血的后脑勺,嘶吼道:“去死吧你!”
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甚至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王建国瞳孔猛地收缩。
他当过几年兵,他知道,这一下要是砸下去,绝对不是破点头那么简单。
这是会出人命的!
03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
王建国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盘算、胆怯,都被眼前那高高举起的酒瓶击得粉碎。
他想起了老婆那双因为常年站立而布满血丝的小腿。
他想起了儿子拿到那双假名牌鞋时,努力挤出笑容却掩饰不住失望的脸。
他想到了下个月的房租,想到了家里的米缸,想到了那一千二百块的补习班费用。
他怕,他真的怕。
他怕惹上这身骚,怕被那群疯女人挠得满脸花,怕被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事后报复,更怕经理的一纸通知,让他卷铺盖滚蛋。
这个家,离了他不行。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双腿在微微发抖,那是源于一个中年男人对未知风险最本能的恐惧。
他想扭过头,他想闭上眼。
只要一秒钟,就一秒钟,等那声闷响过去,一切就都和他没关系了。
可他的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
他的胸口里,仿佛有一团被压抑了很久的火,在灼烧着他。那是他早已忘记的,叫做“良心”和“血性”的东西。
眼看那酒瓶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砸下。
地上的男人,似乎已经认命,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操!”
王建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不知道是在骂谁,或许是在骂这个操蛋的生活,或许是在骂自己这没用的懦弱。
下一秒,他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用尽全身力气拨开身前看热闹的人群,低吼着冲了过去!
“都他妈给我住手!”
他发出的吼声,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没有去抢酒瓶,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那并不算多么强壮,甚至有些微胖的后背,死死地挡在了那个男人的身前。
“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悸的闷响。
厚实的玻璃酒瓶,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王建国的背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王建国的眼前一黑,差点跪倒在地。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地撑住了。
疼!钻心刺骨的疼!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裂开了。
整个走廊,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那个举着酒瓶的女人,也愣在了原地,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窝窝囊囊的保安,竟然敢用身体来挡。
“你……你他妈的是谁啊?想死吗?滚开!”女人反应过来后,气急败坏地尖叫。
王建国强忍着剧痛,缓缓地直起腰,回头瞪着那个女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是这里的保安!”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有什么事可以报警!在这里行凶,你们谁也跑不了!”
“你少吓唬我!他骗我们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让开!不然我连你一块打!”
说着,几个女人再次像疯了一样扑上来,对着王建国又抓又挠。
王建国死死地护住身后的男人,用两条胳膊格挡着雨点般的拳头。
混乱中,他的脸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脖子上、手臂上,很快就多出了好几道长长的血痕。
但他就像一尊磐石,任凭风吹雨打,一步都没有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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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这个人,不能死在我面前。
04
姗姗来迟的同事们,终于在这片混乱升级后冲了上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几个情绪失控的女人给拉开。
持续的尖叫和咒骂声,终于渐渐平息,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王建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后背那股撕裂般的疼痛感变本加厉地涌了上来。
他疼得直抽冷气,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他慢慢回过头,看向被自己护在身下的那个男人。
男人也正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抬起头,用那双还算清醒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王建国。
他的头发凌乱,脸上又是血又是土,嘴角也肿了,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谢……谢谢你,大哥……”
男人的声音很虚弱,但吐字清晰,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震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王建国想摆摆手,说句“不用谢”,可一动弹,就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他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先……先别说话了。”
就在这时,男人的几个朋友终于从别的包厢闻讯赶来,看到他这副惨状,个个脸色大变。
“周总!您这是怎么了?”
“是谁干的!”
一群人拥上来,小心翼翼地把他搀扶起来,那紧张的态度,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被称作“周总”的男人,在朋友们的簇拥下,踉跄着准备离开,但他又回了一次头,深深地看了王建国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让王建国心里有些发毛。
很快,KTV的刘经理和领班老张都黑着脸赶到了现场。
刘经理一看到这满地狼藉和还在争吵的双方,气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怎么回事!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张则是快步走到王建国身边,先是看了看他脖子上的血痕,又碰了碰他的后背,看到王建国疼得直哆嗦,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老王,你啊你,真是冲动了!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麻烦?”
王建国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能说什么呢?
“经理都看见了。”老张的下一句话,像一盆冰水,从王建国的头顶浇了下来,“这个月的奖金肯定没了,通报批评是跑不了的,搞不好……唉!”
王建国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奖金五百块,虽然不多,但那是给儿子报补习班的救命钱啊!
他看着那群人被带走处理,看着同事们投来的或同情、或嘲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又苦又委屈。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天大的傻子。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醉汉,挨了一顿毒打,划得满身是伤,现在还要被扣掉救命的钱。
他图什么啊?
他越想越憋屈,真想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王建国啊王建国,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学人家英雄救美?不,是英雄救狗熊!你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