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手机“叮”一声的时候,正在跑晚高峰。
一辆网约车,卡在江城最堵的二桥上,前后左右全是红色的尾灯,像一片凝固的血。
我以为是老婆催我回家吃饭,没理。这年头,催命的电话多,报喜的没有。
又“叮”一声。
还是没理。乘客在后座打电话,声音吼得像吵架,说来说去就是那点钱的事。我听得心烦,把车载音乐开大了一点。一首老掉牙的粤语歌,听不懂唱的什么,但那调子软绵绵的,像江城的夏天,黏糊糊的,能把人的骨头都泡软。
直到手机第三次响起,固执地“叮叮叮”。
我烦了,趁着车流往前挪了一米,抓起手机看了一眼。
不是微信,是银行的短信。
【尊敬的张伟客户,您尾号8842的储蓄账户于8月2日18:32完成一笔转账存入交易,金额:300,000.00元。】
我以为我看错了。
把手机拿到眼前,一个零一个零地数。个、十、百、千、万、十万。
三十万。
我脑子“嗡”的一下,像被谁狠狠砸了一闷棍。第一反应是诈骗。现在这帮搞电信诈骗的,花样越来越多了。我冷笑一声,准备把短信删了。
就在这时,屏幕上方跳出一条微信新消息提醒。
是李默的老婆,梅。
她的头像是一朵素净的莲花,此刻,那朵莲花就静静地躺在我那条三十万的银行短信上面。
我点开。
梅的微信只有一句话。
“阿伟,李默走了。”
2.
李默是我最好的兄弟。
也是我唯一的兄弟。
我们俩在一个筒子楼里长大,我睡上铺,他睡下铺,一张床睡了十几年。后来拆迁,我家分了套两居室,他家只要了钱。他爸妈拿着那笔钱回了乡下,给他留了十万块,让他自己在江城闯。
李默这人,闷,话少,但心比谁都细。我结婚买房,差五万块钱首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老婆小琴天天跟我吵,说我没本事。我喝多了,打电话给李默,嚎啕大哭。
第二天,李默就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来了我家。袋子里,是五沓用橡皮筋捆着的旧钞票。
“我只有这么多了。”他说,眼睛不敢看我。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准备结婚用的钱。因为这事,他女朋友跟他分了手。
我一直觉得欠他的。
这些年,我开网约车,起早贪黑,想把那五万块钱赶紧还上。可这日子,就像江城的路,到处都是坑,到处都在堵。孩子上学要钱,人情往来要钱,车子保养要钱,我那点微薄的收入,填完这个坑,那个坑又冒了出来。
去年,李默也结婚了。老婆就是梅,一个在超市做收银员的姑娘,安安静静的,跟李默很像。
他们没买房,租了个老小区的一楼,带个小院子。李默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挖了个小池子,养了几条锦鲤。
李默这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他不是那种在鱼塘里钓着玩的人,他喜欢野钓。他说,江里的鱼,有江的味道。
他可以为了一个好钓点,凌晨三点就出门,一个人在江边坐上一整天。风吹日晒,蚊虫叮咬,他都不在乎。
他说,坐在江边,看着江水,心里就静了。
一个把钓鱼当命的人,怎么会“走”了?
我脑袋里乱成一团麻。那三十万的短信和梅那句“李默走了”,像两条毒蛇,在我脑子里疯狂地撕咬。
我把车开到应急车道,打了双闪,给梅回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那头不是梅的声音,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嘶哑。
“喂,你好。”
“我找梅。”我的声音在抖。
“梅在里面……她现在不方便。你是张伟吧?李默的朋友?”
“是。李默到底怎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下午,在江边钓鱼,失足掉下去了。人……没捞上来。”
我的心,像那块掉进江里的石头,瞬间沉了下去。
3.
李默的葬礼很简单。
因为没找到尸体,只能算是个告别会。灵堂就设在他家那个小小的客厅里。墙上挂着一张李默的黑白照,照片上,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腼腆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我看着那张照片,怎么也没法把他和一个“死”字联系起来。
梅穿着一身黑衣,跪在灵堂前,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她不哭,也不说话,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走过去,想安慰她几句,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给她上了柱香,鞠了三个躬。
走出灵堂的时候,我的腿是软的。
我老婆小琴扶着我。她也来了,眼圈红红的。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寂静。小琴知道我和李默的感情,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车里的纸巾递给我。
我没哭。我只是觉得空。心里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进房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李默的脸,我俩一起长大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过。
小琴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吃点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摇摇头。
小琴把面放在床头柜上,坐在我身边,犹豫了很久,才小声说:“阿伟,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说。”
“李默……他是不是给你转了笔钱?”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坐起来,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手机短信了。”小琴的眼神有些躲闪,“三十万,对不对?”
我点点头。
“他……他为什么给你转这么多钱?”小琴的声音更小了,“而且,偏偏是出事那天。”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李默是走了,可这三十万块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砸在了我的心上。
这不是一笔小钱。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巨款。可以还清我欠下的所有外债,可以给孩子报个好点的补习班,甚至可以让我们那套住了十年的老房子,换个稍微大点的。
可是,这钱烫手。
“这钱,我们不能要。”我说,声音很坚定。
小琴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为什么不能要?这肯定是李默给你的。他拿你当亲哥,知道你日子过得紧巴,临走前……想帮你一把。”
“帮我一把?”我冷笑,“他自己过得什么日子你不知道?他跟梅结婚,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办。他那辆送外卖的破电瓶车,骑了五年都舍不得换。他哪来的三十万?”
“那……那万一是他的积蓄呢?”小琴还在争辩。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说,“他有多少钱我比谁都清楚。他爸妈留给他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这些年,他送外卖,一个月能挣几个钱?还要养家糊口。他不可能有这么多存款。”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钱,来路不正。
李默的死,会不会和这笔钱有关?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4.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丢了魂一样。
白天开车,精神恍惚,好几次差点追尾。晚上回家,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三十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我的银行账户里,也烙在我的心上。
小琴看我这样,也不再提用钱的事了。她只是默默地做好饭,等我回家,然后看着我发呆。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等我做决定。
一个星期后,我去了梅那里。
她还是老样子,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屋子里,李默的灵堂已经撤了,但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烧香味。
我把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
“梅,这里面是三十万。是李默出事那天转给我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这钱,应该是你的。”
梅看着那张卡,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反应。
“你拿着,”我说,“以后你一个人,用钱的地方多。”
过了很久,梅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沙哑地开口:“他跟我说过。”
我愣住了。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会给你留一笔钱。”梅说,“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当年因为借钱给你,让他女朋友跟他分了手。他一直觉得亏欠你一个老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狗R的李默……”我哽咽着骂了一句。
“他说,这笔钱,不是给你的,是给你未来儿媳妇的彩礼。”梅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说,不能让你儿子,再走他的老路。”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捂着脸,任由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我把卡硬塞到梅的手里。
“不行,这钱我不能要。你比我更需要。李默走了,你……”
“我不需要。”梅打断了我,把卡又推了回来,“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这是李默最后的心愿,你必须收下。”
她的态度很坚决,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我看着她,又看看桌上的那张卡,心里五味杂陈。
最终,我还是把卡收了回来。
但我心里的那个疙瘩,不但没有解开,反而越结越大了。
李默,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钱?
5.
为了搞清楚钱的来源,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调查李默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爱好——钓鱼。
李默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一个小小的钓友圈子。我通过他微信里一个叫“江城野钓大队”的群,找到了几个经常和他一起钓鱼的人。
我约了其中一个叫“老杆”的老师傅出来吃饭。
老杆五十多岁,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一提起李默,他就叹气。
“可惜了,小李那技术,在咱们江城,绝对排得上号。”
我给他倒了杯酒,开门见山地问:“杆叔,李默最近,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特别的事?比如,钱方面的事?”
老杆喝了口酒,咂咂嘴,想了半天,摇摇头:“没有。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锯嘴葫芦,心里有事从来不跟人说。不过……”
他话锋一转。
“不过什么?”我赶紧追问。
“他最近,好像魔怔了。”老杆说,“他一直在念叨一种鱼。”
“什么鱼?”
“沉江鱼。”
我皱了皱眉,这个名字我听都没听过。
老杆看我一脸茫然,解释道:“这‘沉江鱼’不是一种学名,是咱们江城钓鱼圈里的一种土话。指的是一种常年生活在深水区,极难钓到的野生大鳡鱼。这种鱼,体型巨大,力气惊人,而且非常狡猾。据说,一条成年的沉江鱼,能卖到天价。”
“天价是多少?”
老杆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万?”我猜。
老杆摇摇头,又把手掌翻了一下。
“十万?”我有点吃惊。
老杆还是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是五十万。起步价。”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一条鱼,能卖五十万?这比开银行还赚钱啊。
“当然了,这只是传说。”老杆又喝了口酒,“反正我钓了三十年鱼,是没见过。但李默那小子,就跟中了邪一样,非说他找到了沉江鱼的窝。天天往一个叫‘老鳖湾’的地方跑。”
“老鳖湾?”
“对。那是咱们这儿最险的一个钓点。江水深,水流急,岸边全是陡峭的石壁。以前出过好几次事。我们都劝他别去,他不听。”老杆叹了口气,“出事那天,他就是一个人去的‘老鳖湾’。”
老鳖湾。
沉江鱼。
五十万。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盘旋,一个大胆的猜测,渐渐浮出水面。
李默的三十万,会不会就是卖“沉江鱼”得来的?
可如果他真的钓到了鱼,卖了钱,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和梅,而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
还有,既然是卖鱼的钱,为什么只有三十万,而不是传说中的五十万?剩下的二十万去哪了?
最关键的是,如果他只是失足落水,为什么要把钱提前转给我?这完全不合逻辑。除非……他预感到了自己会出事。
6.
第二天,我开车去了老鳖湾。
那地方比老杆描述的还要险恶。车开到半山腰就没路了,剩下的一段,得徒步走下去。
我顺着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路两边是茂密的杂草和灌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腐烂气味。
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江水的声音越来越大。拨开最后一片灌木丛,老鳖湾的全貌展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个凹进去的江湾,水面看起来很平静,但岸边的石头上,能看到一道道被水流冲刷出来的深深的痕迹。岸边是一片乱石滩,再往上,就是近乎垂直的悬崖。
我站在岸边,想象着李默一个人坐在这里,面对着这片诡异而平静的江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乱石滩上慢慢走着,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李默的钓鱼装备,警察已经来取走了。现场除了几处踩踏的痕迹,什么都没留下。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在一块大石头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烟盒。
是李默常抽的那种,十几块钱一包的“黄鹤楼”。
我捡起烟盒,打开一看,里面没有烟,只有一张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我颤抖着手,打开纸条。
上面是李默的字,歪歪扭扭的,看得出来写的时候很匆忙。
“鱼在光头那。钱,我只要三十。剩下的,算他的命。阿伟,照顾好梅。别找我。”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光头!
我认识这个人。
他叫王光,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混混。早年因为打架斗殴,进去过几次。出来后,没个正经工作,就靠着在江边收保护费,倒卖渔具为生。
他也是个钓鱼的。但和李默不一样,他钓鱼,纯粹是为了钱。什么电鱼、炸鱼、下绝户网,只要能搞到钱,什么缺德事他都干。
李默生前,跟他有过几次冲突。就是因为看不惯他的搞法。
现在,这张纸条,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李默真的钓到了那条价值连城的“沉江鱼”。
但他一个人,没办法把那条大鱼弄上岸,更没办法通过正常的渠道卖出去。所以,他找到了光头。
光头见钱眼开,肯定答应了。他们合力把鱼弄了上来,并且找到了买家。
五十万。
但光头这种人,怎么可能甘心跟李默平分?
纸条上说,“钱,我只要三十。剩下的,算他的命。”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是李默主动只要三十万,用剩下的二十万,买自己的命?还是说,这是光头定的价,只给他三十万,否则就要他的命?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说明了一件事:李默的死,绝对不是意外!
他是在和光头交易完成,拿到钱之后,被光头灭了口!
他提前把钱转给我,写下这张纸条,就是他留下的最后的证据和遗言!
一股怒火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王光!
我要你血债血偿!
7.
我没有报警。
我只有一张语焉不详的纸条,根本构不成证据。光头那种老油条,肯定早就把一切痕迹都抹干净了。我去报警,警察最多也就是找他问话,他死不承认,谁也拿他没办法。
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为李默讨回公道。
我开始跟踪光头。
我把我的网约车,当成了我的侦察车。我知道他经常出没的几个地方:一个是他开的渔具店,一个是江边的一个大排档,还有一个,是他情妇住的小区。
我每天就开着车,在这几个地方来回转悠。
我看到了光头。他过得比以前滋润多了。换了辆新的宝马X5,手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金表,出入各种高档场所。
他花天酒地,大肆挥霍的每一分钱,都沾着李默的血。
我心里的仇恨,像野草一样疯长。
一个星期后,我找到了一个机会。
那天晚上,光头又在大排档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他没有开车,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他情妇的小区走。
那是一条很僻静的小路,没有监控。
我把车停在路口,戴上帽子和口罩,下了车。手里,攥着一把我从后备箱里拿出来的修车用的扳手。
我跟在他后面,心脏怦怦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只要我从后面冲上去,对着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来一下……
李默的仇,就报了。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后续。把他拖进车里,拉到老鳖湾,扔进他害死李默的同一个地方。神不知,鬼不觉。
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手里的扳手也越握越紧。
光头的身影,就在我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
五米。
三米。
我的手臂已经抬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琴打来的。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刺耳。
光头被铃声惊动,猛地回过头来。
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脸上的口罩,和我手里高高举起的扳手。
他酒瞬间醒了一半。
“你……你他妈谁啊?想干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手机还在响。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一边是李默惨死的脸,一边是小琴和孩子在家等我吃饭的画面。
杀了他,我就是杀人犯。我的人生,我的家庭,就全都毁了。
不杀他,李默就白死了。我这辈子,都将在愧疚和自责中度过。
“我……我C,你是张伟?”光头好像认出了我的身形,他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别乱来啊!”
他的反应,证实了我所有的猜测。
他怕了。
因为他心里有鬼。
我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举着扳手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
最终,我还是把手放下了。
我不能杀他。
我不能为了一个死去的兄弟,毁掉我活着的人生。
我转身,快步走回我的车里,一脚油门,消失在夜色中。
后视镜里,光头还愣在原地,像一根木桩。
回到家,小琴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李默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格子衬衫,站在江边对我笑。
他对我说:“阿伟,算了。”
8.
我没有“算了”。
但我换了一种方式。
几天后,我把那张纸条,连同我写的一封匿名举报信,一起寄给了市公安局的扫黑除恶办公室。
信里,我没有提三十万的事。我只是详细地描述了光头的种种恶行,以及我对李默之死的合理怀疑。
我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起作用。
但我做了我该做的事。
剩下的,交给天意。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
我开始正常出车,正常生活。
我把那三十万,单独存成了一个定期。密码,是李默的生日。
我告诉小琴,这笔钱,我们一分都不能动。等将来孩子长大了,就原封不动地交给他。
小琴虽然不理解,但看我态度坚决,也同意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江城的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江水退去了一些,露出了干涸的河床。
我还是每天开着我的网约车,穿梭在江城的大街小巷。
只是,我再也没有走过那座能看到老鳖湾的跨江大桥。
我怕看到那片江水。
我怕想起那个叫李默的兄弟。
结局
一年后的一个傍晚,我接了一个去机场的单。
是个长途单,能挣不少钱。
快到机场的时候,路过一个收费站,前面排起了长队。
我百无聊赖地等着,习惯性地刷起了手机上的本地新闻。
一条新闻标题,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眼睛。
【江城警方重大突破!“沉江鱼”案告破,主犯王光等人悉数落网!】
我点开新闻,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新闻里说,警方在一年前接到匿名举报后,就开始对王光犯罪团伙进行秘密调查。经过长达一年的侦查取证,终于掌握了其涉黑涉恶、故意杀人的确凿证据。
报道里详细披露了案情。
一年前,王光得知李默发现“沉江鱼”的线索后,便主动找上门要求合作。在成功钓上那条重达八十多斤的巨型鳡鱼后,他们联系上了一位外地富商,以七十万的价格成交。
但王光心生歹念,决定独吞这笔巨款。
在交易完成的那个傍晚,在老鳖湾的江边,王光伙同另外两名同伙,与李默发生了争执。
根据犯罪嫌疑人交代,李默当时已经预感到了危险。他当着王光的面,平静地把手机拿出来,操作了一番。
王光问他干什么。
李默说:“我这辈子,就欠一个兄弟的。这笔钱,我一分不要,都留给他。你们要是敢动我,他一辈子都会找你们。”
王光当时以为李默在虚张声势,抢过手机一看,才发现银行账户里的钱已经被转走。
他恼羞成怒,和同伙一起,将李默殴打后,推入了湍急的江水中。
而李默转账的对象,就是我。
他不是转了三十万。
他是把卖鱼所得的七十万,一分不差,全都转给了我。
新闻的最后,附了一张警方缴获的赃款照片。一捆捆崭新的人民币,堆成了一座小山。
而在那堆钱的旁边,放着一个物证袋。
袋子里,是一张银行卡。
那张卡,我认得。
是我当初硬塞给梅,又被她推回来的那张,我自己的工资卡。
所以,我收到的,根本不是李默转来的钱。那三十万,是我自己账户里本来就有的钱。只是银行系统延迟,或是某种巧合,让那条入账短信,和梅的那条微信,几乎同时到达。
李默转给我的那七十万,我根本就没有收到。因为他情急之下,输错了一位卡号。那笔巨款,阴差阳错地,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账户里。
而那个幸运的陌生人,在一年后的今天,选择了报警。
我坐在车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新闻,整个人都傻了。
原来,我纠结了一年,愧疚了一年,仇恨了一年,全都是一场天大的乌龙。
我不是什么背负着兄弟血海深仇的复仇者。
我也不是什么拿着烫手钱财的道德审判官。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网约车司机。
那个闷葫芦一样的兄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不是他自己,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远在几公里外,堵在桥上,为生计奔波的我。
他想用他生命换来的钱,给我换一个不那么憋屈的未来。
而我,却因为一个荒唐的误会,差点成了杀人犯。
车流开始缓缓移动。
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我放下手机,发动汽车,汇入车流。
车窗外,江城的夜景,灯火璀璨,一如往常。
我打开了车载音乐,还是那首老掉牙的粤语歌。
这一次,我好像听懂了。
那黏糊糊的,软绵绵的调子里,唱的都是离别和遗憾。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了方向盘上。
乘客在后座轻声问我:“师傅,你没事吧?”
我透过后视镜,看到一张关切的,陌生的脸。
我摇摇头,咧开嘴,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没事。”
我说。
“沙子,进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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