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河市的河滨公园,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已经热闹得像一锅刚烧开的沸水。
一群穿着各色晨练服的老头老太太,不是在绿荫下打着悠缓的太极拳,就是在健身区的单杠双杠上,展示着自己不输年轻人的“硬朗身板”。
这群人里,最扎眼、最让人服气的,还要数高建军,高大爷。
他今年整七十岁了,身板挺得跟部队里的小伙子似的,一身常年锻炼留下来的腱子肉,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
他走到单杠底下,唾了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猛地一跳,抓住杠子,就开始做引体向上。
周围的老伙计们,都忍不住停下自己的活动,围过来看热闹,一边看一边高声叫好。
“行啊老高!这身子骨,简直了!”
“就是!你看他那胳膊,比我儿子的大腿都粗!”
高建军听着这些恭维,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又使劲拉了两个,凑了个十二个,这才脸不红气不喘地从单杠上跳了下来。
他正准备走到旁边的空地上,压压腿,打一套自己琢磨出来的养生拳。
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异变突生。
高建军突然“哎哟”一声,脚步一个踉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惨白,像一张被水浸透了的白纸。
豆大的、冰冷的汗珠,从他那刻满皱纹的额头上,一颗接一颗地滚了下来。
他张大了嘴,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他身子猛地一晃,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就双眼一翻,直挺挺地朝着后面倒了下去。
“老高!”
“高大爷!”
“快来人啊!高大爷晕倒了!”
01
高建军,一个在滨河市钢铁厂的炼钢车间里,跟炉火和钢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退休老工人。
他这辈子,最值得拿出来说道说道、引以为傲的,不是年轻时因为技术过硬,得过多少次“生产标兵”的奖状。
也不是他作为厂里的顶梁柱,带出了多少个能独当一面的徒弟。
而是他这副,被他自己戏称为“钢筋铁骨”的硬朗身板。
他不抽烟。
几十年来,别人口袋里揣的是香烟,他口袋里揣的,永远是几块出门前老伴儿给准备的水果糖。
他不喝酒。
厂里同事聚餐,别人推杯换盏,喝得面红耳赤,他永远是端着一杯白开水,从头坐到尾。
他不打牌,不好任何赌博。
用他的话说:“有那时间,还不如多拉几个单杠,多活几年。”
他没有任何在同龄人中常见的不良嗜好。
他的作息时间,比部队里的起床号还要准时。
每天早上五点,窗外的天还是黑的,他就准时起床。
雷打不动,先沿着家门口的滨河路,跑一个五公里,不多不少,刚刚好。
跑完步,再去公园,跟老伙C计们会合。
拉单杠、压腿、打一套自己根据电视上学的,又结合自身情况改良过的“八段锦”。
一套流程下来,一个多小时,浑身热气腾腾,舒坦得不得了。
饮食上,他更是自律得有些吓人。
他家的饭菜,永远是少油少盐,清淡得像水煮。
他不吃任何肥肉和动物内脏,说那玩意儿是刮油的“肠道毒药”。
他每天必须吃一把核桃、杏仁之类的坚果,再喝上一杯雷打不动的纯牛奶。
他的口头禅就是:“我这身体,别说跟你们这些七老八十的比,就是跟那些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年纪轻轻就一身毛病的年轻人比,我也强多了!”
除了锻炼和养生,他还有一个让邻里羡慕的“雅好”——根雕。
他家那个朝南的大阳台,被他用木板隔开,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木工房。
阳台里,堆满了各种他从郊区山里、河边淘换回来的,奇形怪状的树根木头疙瘩。
电锯、刻刀、砂纸、抛光机,各种工具一应俱全。
他尤其喜欢用一种深红色的木料来搞创作。
听他说,这木头,是他的一个老伙计,从南方一个倒闭的家具厂里,用废品价淘换来的,正经的“老红木”。
这种木头,质地硬得跟石头似的,油性又特别大,雕刻起来虽然费劲,但雕出来的东西,不用上漆,只要用砂纸打磨一遍,就又光又亮,还带着一股子特别的、有点刺鼻的香味。
这些年,他用这种“老红木”,雕出了不少得意之作。
有展翅欲飞的雄鹰,有低头沉思的罗汉,还有各种活灵活现的花鸟鱼虫。
这些作品,成了他继“身体好”之后,第二大值得向外人炫耀的资本。
02
高建军的这副“硬骨头”,和这份让他引以为傲的“健康”,既是他晚年生活里,最大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家里,那不大不小的家庭矛盾的,总根源。
他唯一的儿子,高志强,今年四十出头,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当个不上不下的部门主管。
他每天为了工作上的事,家里的事,孩子上学的事,操碎了心。
可他觉得,这些事加起来,都没有为自己老爹的“过度自信”操的心多。
高志强没少数落过他,尤其是在饭桌上。
“爸,我跟您说多少回了,您都七十岁的人了,就不能稍微悠着点?”
“那单杠,您非得跟那些小伙子比什么劲啊?”
“还有,我给您买的那个体检卡,都放了快一年了,您什么时候去啊?每年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对自己负责,也让我们做儿女的放心,行不行?”
每次一听到“医院”、“体检”这几个字,高建军的牛脾气,就跟被点燃了的炮仗一样,瞬间就炸了。
“体检?体检什么体检?”
他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瞪着眼睛教训儿子。
“那是给你们这些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吃着外卖,年纪轻轻就一身毛病的人准备的!”
“我这身子骨,结实着呢!有什么毛病,我自己能不知道?”
“再说了,现在这医院,是什么好地方吗?”
“进去一趟,没病都给你查出点病来!排那大队,花那冤枉钱,不是浪费钱,就是浪费时间!”
父子俩为这事,掰扯了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
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高志强觉得,自己的老爹,就是个典型的老顽固,脑子转不过筋来,不相信科学,只信自己那点可笑的锻炼经验。
而在高建军看来,自己的儿子,就是典型的读书读傻了,大惊小怪,杞人忧天,根本不相信他这几十年如一日的锻炼成果。
这种因为观念不同而产生的家庭矛盾,就像一根不大不小的鱼刺,死死地卡在父子俩的喉咙里。
吐,吐不出来。
咽,又咽不下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今天,这根鱼刺,终于,扎破了喉咙,见了血。
03
高建军被那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直接送进了滨河市中心医院的急诊抢救室。
各种仪器被迅速地接到了他的身上,医生护士们进进出出,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初步诊断,是急性心肌梗死。
情况非常危急。
在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紧急抢救后,高建军的心跳,总算是暂时稳定了下来。
但人,依旧处在深度昏迷之中。
因为病情严重,他立刻就被转进了ICU,也就是重症监护室。
负责这次抢救和后续治疗的主治医生,是个叫袁承望的年轻人。
他看年纪,也就三十五六岁,身材清瘦,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头发可能因为长期熬夜和精神紧张,显得有些稀疏。
虽然年轻,但他已经是心内科的副主任医师,也是科室里公认的“一把刀”,处理过的急重症病人,不计其数。
袁承望的医术很高明,但他的性格,却有点不近人情,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他不喜欢跟病人家属,有过多的情感交流。
他只相信仪器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化验单上那些精准的结果。
当高志强红着眼睛,抓着他的白大褂,焦急地、语无伦次地,向他反复强调:“袁医生,我爸他……他身体特别好!真的!他从来不生病的!连个感冒都很少得!”
“他就是天太热,有点中暑了,是不是?”
“他很快就能醒过来的,是不是?”
袁承望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公事公办的语气,平静地说道:“家属,请你冷静一点。”
“你现在跟我说的这些,对病人的抢救,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他平时的身体状况如何,我们会通过后续的全面检查来评估。”
“现在,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都非常不稳定,随时都有再次出现心跳骤停的危险。”
“你要做的,不是在这里跟我强调他过去有多健康,而是去把这份病危通知书,和手术同意书,签了。”
这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专业态度,让心急如焚的高志强,心里感到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反感。
但他又无可奈何。
因为他知道,现在,他父亲的命,就攥在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医生手里。
04
时间,倒回高大爷在公园倒下的那天早上。
其实,意外的发生,并非毫无征兆。
早在他精神抖擞地,走到单杠底下,准备在老伙计们面前,露一手的时候。
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了。
胸口,像是被一块湿毛巾给捂住了,有点发闷,喘气也不像平时那么顺畅。
眼前,也一阵一阵地发黑,看东西有点重影。
但高建军,并没有把这些身体发出的“警报信号”,当一回事。
他以为,是自己昨晚没睡好,或者是天太热,再加上起得太早,有点低血糖了。
他不但没有停下来休息,反而为了在那些夸赞他的老伙计们面前,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硬是咬着牙,多拉了两个他平时都很少能完成的高难度引体向上。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
一股不服老、不服输的劲。
他想着:“不能让这帮老家伙看扁了!我高建军的身体,字典里就从来没有‘不行’这两个字!”
他旁边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老伙计,看他脸色不对,还好心提醒了他一句。
“老高,你今儿个脸色咋这么差啊?煞白煞白的,要不,歇会儿吧?”
高建军听了,不但没领情,反而觉得是对方在小瞧他。
他一摆手,用一种近乎炫耀的口气,大声说道:“歇什么歇?我这刚热完身,正有劲呢!”
“你们这些老胳膊老腿,就别操我的心了!”
正是这股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犟劲,和对身体发出的危险信号的刻意忽视,成了最终压垮他那看似坚固的“健康”的,最后一根稻草。
ICU的门外,走廊的长椅上。
高志强拿着一支笔,手抖得不成样子,在一张又一张写满了可怕医学术语的病危通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每签一个字,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想着自己和父亲,因为“体检”那件事,而发生的一次又一次的争吵。
他后悔。
他自责。
他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更强硬一点。
哪怕是跟老爹大吵一架,哪怕是十天半个月不理他,也该把他,硬拖到医院,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如果……如果早点检查了,是不是今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他看着监护病房里,那个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曾经那么“强大”的父亲。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第一次发现,父亲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硬骨头”,其实,也只是血肉之躯。
会生病,会倒下,甚至,会……死亡。
05
经过一天一夜不间断的紧急抢救和观察。
高建军的命,总算是从鬼门关前,被硬生生地给拽了回来。
虽然人还在昏迷,但心跳、血压这些最关键的生命体征,总算是暂时稳定了下来。
而医院方面,也利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对他全身的器官,进行了一次最全面、最系统的检查。
第一批详细的化验报告和影像学检查结果,很快,就送到了主治医生袁承望的手上。
袁承望坐在自己那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仔仔续续地,翻看着那一份份充满了各种数据和图像的报告。
他的眉头,随着鼠标的每一次滚动,越拧越紧。
他把高志强,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高志强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紧张地问道:“袁医生,我爸他……他怎么样了?是不是情况好转了?”
袁承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然后,他将几张最关键的化验报告单,从打印机里打印出来,放到了高志强的面前。
“家属,你先看看这个。”
高志强根本看不懂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如同天书一般的英文缩写和专业术语。
他只能看到,很多项数据的后面,都跟着一个刺眼的、向上的红色箭头。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全身。
“袁……袁医生,这……这是什么意思?”
袁承望转过自己的电脑屏幕,指着上面一张肾脏的B超影像图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事实的语气,缓缓说道:“你父亲的病,根源,不是出在心脏。”
“心肌梗死,只是一个诱因,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正的问题,出在这里。”
他指了指屏幕上,高志强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甚至把椅子都给带倒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失声喊道,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利。
“我爸他那么健康!不抽烟不喝酒,每天坚持锻炼,连个感冒都不得!他怎么可能...”
袁承望看着高志强那副完全无法接受的、近乎崩溃的模样。
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将那张写着最终诊断的报告单,往高志强面前推了推。
“健康?”
医生冷笑一声。
“从这份报告来看,他不是突然病倒的。”
“他早该来了。”